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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曉鳳
近來重溫老舍的經典《二馬》，在感嘆小說對國民性入木三分的刻畫時，不由對百年前後的國民性稍稍進行了一下比較，頗有點兒感慨。
《二馬》以上世紀20年代一對中國父子旅英生活為背景，展示了一幅中英民族文化撞擊的歷史風俗畫。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後，不少中國人曾踏上赴英謀生、讀書之路，奇怪的是，老舍筆下那位近百年前去英國討生活的老馬，對我們來說並不是那麼陌生。
老馬是個官兒迷。他天生看不起買賣人，認為唯一光祖耀宗的事兒，就是當官，甚至想靠續絃走捷徑得個官兒，不愧為「鳳凰男」之前輩。老馬的名言是：「發財的大道是當官，做買賣，俗氣！」他補了幾次錄事沒成，沒法子才赴英國繼承哥哥的古玩舖。這點兒骨子裡的官癮，如今還殘存於同胞的血液中嗎？看看報考公務員的火爆場面就知道了，真是「萬般皆下品，唯有當官高」。而靠當官的發財之路，今天也還是隨處可見……
比較中英兩國的歷史，重官還是重商，對一個民族的影響至關重要。當下有的中國民營企業家，無論企業做得多大，在官員面前還是得點頭哈腰，一個小小的辦事員也不敢怠慢，因為人家一個指頭，就可能捻死你的企業。權大於錢的「老馬定律」，今天也還沒太過時。夥計李子榮的那句話，現在聽來依然鏗鏘有聲：「中國人不把官迷打破，永遠沒有出息！」
官派兒的老馬，其生計繫於一個小小的古玩舖，卻並不像英國同行那麼敬業，更甭提甚麼務實精神了；英國同行連古字都拿來賣錢，就很讓他看不上。老馬進了舖子，不是為擺起太爺架子添亂，就是為給房東太太找點兒小瓶小罐的送禮，一高興了還不來上班，整天幫房東太太在小花園裡種花兒！夥計李子榮白天打工晚上讀書，捲著袖子幹活兒，粗壯的胳膊腕兒沾著汗水塵土，直著腰板走路飛快，這些，都讓老馬覺著俗氣！
骨子裡的阿Q精神與對外國人的謙卑，統一在了老馬身上。鄰家英國同行生意好了，他羨慕嫉妒，內心可是真想讓外國人承認他行。人家說中國衣服好看，他就穿上綢子大褂滿街走；人家說他一句好話，就要請客；人家讓他去拍有辱國格的電影，他也欣然同意。人家問甚麼他就順著人家的意思爬，把納妾、抽大煙甚麼的統統攬到自己身上。用小馬的話說：老馬是讓外國人打怕了，一點兒國家主義觀念都沒有！心裡封自己為天下老大，可又覺著月亮也是外國的圓。看著老舍對老馬含淚的諷刺， 不由想，這點兒毛病現今咱都改了沒？現在中國學會了說「不」，可底氣又有多足呢？
缺乏底氣，人就老得快。老馬年齡不到50歲，卻已顯出一付頹唐樣。好像人到50就該橫草不動，豎草不拿，多邁一步都於情理不合。接站的伊牧師60多了，還是提起大箱子就走，老馬卻提著個小盒子，下火車像是前清道台下大轎。未老先衰，是那個年代國民性的真實寫照。老馬的年齡，按當下國際組織界定，剛過45歲的青年門檻不多，可卻處處以老人自居了。 比他年長十來歲的伊牧師還千方百計想幹點事兒，老馬卻把伊牧師動員自己做事情看成是：不尊重老人。老舍說：「民族要是老了，人人生下來就是『出窩老』，一國裡要是有四萬萬『出窩老』，這個民族就越來越老！」
今天的中國展現出勃勃生機，可惜，「出窩老」也還沒完全絕跡。年過半百還想學點兒甚麼幹點兒甚麼的，多半會被人笑話，說該拿著退休金打牌、跳舞去了，還窮奔甚麼呀？試想想，讓人變老的因素並沒有完全退出歷史舞台：比如死板的應試教育，難繞的體制樊籬等等。有時活蹦亂跳的一個孩子，上了20多年的學竟變成一個循規蹈矩的「老夫子」，除名利官位之外，其他一概不感興趣，太純粹的功利心壓倒了諸多「不切實際」的幻想。 老馬就一輩子沒用過自己的腦子，他的生命邏輯是：「為甚麼活著，當官呀，怎麼當官，請客運動呀， 志願到此為止。」二馬時代，「思想是生命裡最賤的東西」，當代愛思想的年輕人，又有多少寬鬆的空間呢？我以為，警惕「出窩老」，還是能當成座右銘。
老舍筆下，當年去英國的中國人地位極其低下。英國普通百姓把抽大煙、私運軍火等各種壞事都跟中國人聯繫起來，以至稍微大點兒的旅館都不讓中國人住。老馬費了半天勁兒才租下一處寡婦的小房子，還不許去廚房、不許用洗澡間。為接待老馬父子有話可說，房東太太先看《鴉片鬼自狀》。小馬對房東太太的閨女一見鍾情，人家可正眼都不看他一眼。老舍說：20世紀的世界，「人」是與「國家」相對待的，強國的人是人，弱國的人呢，狗！近百年過去了，這話還是讓人如此揪心。百年後的今天，強大起來的中國讓同胞們在海外挺起了腰桿，中國人的富裕讓世人矚目，但海外中國同胞真正贏得了世界的尊重嗎？恐怕還是有點兒距離。
最近有則報道說：幾位中國留學生在火車上被公然搶劫，現場不但無人勸阻，還有白人在一邊煽動說：「搶他們，中國人有錢！」至於中國留學生在國外不好好讀書、爭相炫富之事，更是自貶身價。 最近有中國富豪在國外開豪車撞車身亡，也招來不少議論。有一批向世界炫富的子弟，不如有全體公民更尊嚴生存的國家。那些忠誠愛國、吃穿簡樸、身強力壯、彬彬有禮、公益心強的公民，更能贏得世界的尊重。
在老馬眼裡，看到的都是英國人的可笑與可怕，而在小馬眼裡，卻處處看到了英國民族的生命力所在。二馬中的一抹亮色，是夥計李子榮的生存之道：學習他國優點加強自己實力，這樣的與世界接軌方式現在也不過時。然而，觀一些當代留學英國的中國學生，一味盲目崇拜人家，可甚至沒學到英國民族最重要的美德—自助精神。
小說中的小馬，為房東姑娘救了醉倒路邊的老馬而感激，進而幻想或許人家對他有情，還是夥計點醒了他。李子榮說：「英國人的道德觀念，是看人遇難，都會拚命去救，不管你是黃臉兒還是黑臉兒；我們中國人看到別人有危險，是躲得越遠越好，我們受的是獨善其身的教育。」老李舉了個例子：那時報載中國上海大街上有個老太婆倒在地上，圍了一圈中國人看熱鬧，沒有一個上前救的，結果還是讓四個外國人給扶起來了。
讀到此處，不禁令人汗顏。沉思為何直到今天，我們還在爭論倒地老人要不要扶呢？扶不扶那一下，實在是公民感的重要衡量尺度。老舍借書中伊姑娘的話說：「只有國家主義能救中國！」甚麼是國家主義？就是國民的公民感。
無公民感的老馬一代逝去了，想靠自強而強國的小馬也被老馬趕走了。今天重溫老舍筆下「二馬」的悲劇，以史為鑒，大概不是杞人憂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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