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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時的評彈書場。 網上圖片
吳翼民
解放初,父親經理的一家綢莊倒閉,他便一度失業了。那時政策尚寬鬆,政府鼓勵失業者創業,父親便尋思著經營些什麼。忽一日,他宣佈,準備開一家評彈書場。全家為之吃驚,——開書場是什麼概念?要經費、要場地、要人脈,更重要的是要源源不斷吸引聽眾。父親一無所有,憑什麼呀?父親胸有成竹跟祖母和我母親說,可以把自家的客廳騰出來做場子,添些桌椅茶具什麼的,不要很多投入,他原來生意場上的朋友可以引薦說書先生前來做場子,朋友和鄰居都能來捧場,關鍵是祖母和母親以及其他至親都是超級評彈迷,自家有了場子,就可以免費聽書,省下一筆聽書的開支呢!一番游說,說通了祖母和母親,遂一一操辦了起來,擇日開書場。
父親開辦書場最樂不可支的是我等兄弟姐妹,因為我們也是小小的評彈迷呀!記得開場那天,我們也紛紛出動做推銷員,呼朋引類讓小夥伴們牽著他們的父母和祖父母們前來聽書。開場頭三場的書是請客書,但評彈都是連環書,一部長篇彈詞可說上個把月,聽了開場書,聽出了味道也聽出了癮頭,就能把人黏住不放。加上父親的書場屬於民間的經濟書場,票價甚低。果然,書場開場之初,生意就一路見好。記得我還擔任了書場的廣告員,每晚開書前站在家門口,拔直了喉嚨用脆生生的童聲向巷子裡宣告:「開場啦——,開場啦——」家門口遂圍滿了看熱鬧的孩子,他們紛紛向裡張望,要看看說書先生穿的什麼行頭,瀟灑不瀟灑,標致不標致?祖母定的規矩,倘場子裡沒有客滿,可以將孩子們免費放入以充人氣,不然,要等到散場前半小時「放趟」,(趟門免票)讓大伙進來聽「戤壁書」(沒有座位,站靠在牆壁聽書)。許多年後,我知道一代偉人陳雲少年時也經常聽不花錢的「戤壁書」呢。
書場開始確營業不錯,但久之便顯尷尬了,關鍵是請不到「響檔」先生(名氣響的先生)。書場沒有名氣,拆賬分成又偏低,好先生不大願來,附近有名的書場有的是,如富春樓、龍泉、四海樓、九如等,夠氣派的,(那時蘇州城裡有名氣的書場就有一百多家)「檔響」先生可以在好場子「飛檔」,(趕場子)何必來我家的經濟書場呢?無利可圖,還會壞了名氣。如果說,起初有幾位不錯的先生還能吃父親朋友的交情偶爾來我家的書場說上一部長篇彈詞,日子久了,誰也不願踩這個水(低窪地),全家都為之焦慮。母親還放出風聲,說是上我們家書場做場子,招待最到家,小菜和點心天天翻花頭。事實上,母親的烹調藝術確很高超,說書先生的伙食夠精緻的,但依然請不到有名的先生。
沒有好先生,就退而求請好書目。「響檔」先生是不論書目的,聽眾以享受書藝為主;若逢上「漂檔」先生(漂場而不叫座的先生),縱然說的「肉段」書(熱鬧、引人入勝的書目)也鮮能吸引聽眾。既然我家的書場落得只請得下「漂檔」先生的地步,那麼只能在選擇書目上動腦筋啦。
那時有位名叫卞豪文的說書先生,是夫妻檔,屬於「漂檔」先生一類,長年打不開局面,努力練就了一部長篇《描金鳳》。此書堪稱「肉段」書,說的是蘇州故事,把一位名叫錢知節的「篤笤先生」(一種迷信職業)的喜劇悲劇命運演繹到淋漓盡致的地步。此故事在蘇州家喻戶曉,人人愛聽。是卞豪文主動找上門要求來我家書場做場子的,並主動提出自降分成拆賬,減「六四開」為「五五開」,也就是說,一般先生取六成,他只要五成。父親看他誠心且可憐,就答應讓他試上一試,反正經濟書場,砸牌不砸牌一個樣。
卞豪文夫婦是認了真的,鑽研書藝到了廢寢忘食的田地,晚上演出,白天整天躲在我家的小廂房裡研習,主要研習「放噱」,(設置喜劇效果)讓我父母和祖母他們現場感受,我等孩子也在一旁聽著。大姐懂事,提示我們適時笑出聲來,以回應先生的「放噱」,我們就不時傻笑起來,父母他們也不加阻止。但卞先生一臉的尷尬,喃喃道:「不噱,不噱,你們別傻笑呀。」偶爾,父母他們由衷地笑出聲來了,他才欣慰地頻頻點頭,立即作了筆錄,以備演出關節時大加渲染。
卞先生夫婦下的功夫有了回報,連續幾場下來,聽眾反響尚佳,「放噱」時有響應的效果。雖不客滿,也有個七八成聽客。為了保證書場的秩序,別讓我等兄弟姐妹的傻笑攪了真效果,祖母把我們都趕到樓上房間裡聽隔板書。(隔著樓板)記得書情正行到「玄都求雨」(錢篤笤誤揭皇榜,硬著頭皮到玄妙觀設壇求雨)的關節處,祭雨壇下架起乾柴,官府準備到期求不下雨來,便點火燒死這個「錢半仙」。我們在樓上興奮且緊張,趴著爭著把眼睛湊到樓板的縫隙處看樓下卞先生夫婦的表演。因為此時光聽不可趣,要看表演才過癮呢。誰知關鍵時妹妹要撒尿了,便坐到尿盆上方便,又誰知,我們爭著看樓下場子裡的表演,一不小心把尿盆給碰翻了,那尿便順著樓板的縫隙朝場子裡掛滴,瞬時把卞先生的頭上身上都淋溼啦。我們一下驚呆,不知所措。
說時遲,那時快,但聽得卞先生一聲酣暢的叫頭:「好雨,好雨啊——」
全場一個冷場,——原來,場子裡的聽眾也覺察到尿盆傾翻的變故,也正瞠目結舌,旋即被先生的一個叫頭喚醒過來,乃知卞先生恰到好處、隨機應變,化事故為妙趣,——錢篤笤求雨成功啦!聽眾皆情不自禁鼓掌叫好起來。
卞豪文這回「玄都求雨」是我平生領略過的最佳藝術,也是父親開辦的書場最華采的一段故事。聽說,「漂檔」的卞豪文後來雖未成為「響檔」,在評彈界也有了不錯的名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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