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大圖片
節選自《民國那些人》
文:徐百柯
劉文典 (一八八九—一九五八),字叔雅,安徽合肥人,民國大學者。
二○○五年歲末,紅學界頗不安寧,於是遙想當年,西南聯大教授劉文典這樣講《紅樓夢》:
其時天已近晚,講台上燃起燭光。不久,劉文典身著長衫,緩步走上講台,坐定。一位女生站在桌邊用熱水瓶為他斟茶。先生從容飲盡一盞茶後,霍然站起,有板有眼地念出開場白:「寧—吃—仙—桃—一口,不—吃—爛—杏—滿筐!仙桃只要一口就行了啊……我講《紅樓夢》嘛,凡是別人說過的,我都不講;凡是我講的,別人都沒有說過!今天給你們講四個字就夠了。」於是他拿起筆,轉身在旁邊架著的小黑板上寫下「蓼汀花漵」四個大字。
這次講座原定在一間小教室開講,後因聽者甚眾,改為大教室,還是容不下,只好改在聯大教室區的廣場上,學生席地而坐,洗耳恭聽劉教授高論。
教室內,劉文典時有妙語。他教學生寫文章,僅授以「觀世音菩薩」五字。諸生不明所指,他解釋說:「觀」乃多多觀察生活,「世」乃需要明白世故人情,「音」乃講究音韻,「菩薩」,則是要有救苦救難、關愛眾生的菩薩心腸。諸生恍然大悟。
劉氏在西南聯大開《文選》課,不拘常規,常常乘興隨意,別開生面。上課前,先由校役提一壺茶,外帶一根兩尺來長的竹製旱煙袋,講到得意處,就一邊吸著旱煙,一邊解說文章精義,下課鈴響也不理會。有一次,他卻只上了半小時的課,就忽然宣佈說,今天提前下課,改在下星期三晚飯後七時半繼續上課。原來,那天是陰曆五月十五,他要在月光下講《月賦》一篇。有學生追憶:屆時,在校園裡月光下擺下一圈座位,他老人家坐在中間,當著一輪皓月大講其《月賦》,「儼如《世說新語》中的魏晉人物。」
劉文典講課時,同樣是守舊派人物的吳宓也會前去聽講,而且總是坐在最後一排。劉教授閉目講課,每講到得意處,便抬頭張目向後排望,然後問道:「雨僧(吳宓的字)兄以為如何?」每當這時,吳教授照例起立,恭恭敬敬地一面點頭一面回答:「高見甚是。高見甚是。」兩位名教授一問一答之狀,惹得全場為之暗笑。
清華校史研究專家黃延復認為,不論是在抗戰前的北大和清華,還是在戰爭時期的西南聯大校園裡,劉文典都是最有學術威望、最受學生歡迎的教授之一。由於他性格耿率,形象生動,學生們易於和他接近,有時還敢跟他開點兒善意的玩笑,因而留下了許多逸聞或趣話。儘管學生們大多是道聽途說而無法舉出實證,但這些「段子」卻令人信服地廣泛流傳著。
一日,日機空襲,警報響起,聯大的教授和學生四下散開躲避。劉文典跑到中途,忽然想起他「十二萬分」佩服的陳寅恪身體羸弱且目力衰竭,於是便率幾個學生折回來攙扶著陳往城外跑去。他強撐著不讓學生扶他,大聲叫嚷著:「保存國粹要緊!保存國粹要緊!」讓學生們攙著陳先走。這時,只見他平素藐視的新文學作家沈從文也在人流中,便顧不得自己氣喘如牛,轉身呵斥道:「你跑甚麼跑?我劉某人是在替莊子跑,我要死了,就沒人講《莊子》了!你替誰跑?」
劉文典多年潛心研究莊子,出版了十卷本《莊子補正》,陳寅恪為之作序,推崇備至。曾有人向劉氏問起古今治莊子者的得失,他大發感慨,口出狂言道:「在中國真正懂得《莊子》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莊周,還有一個就是劉某人。」
狂則狂矣,當下不少見,但其背後那股子傲骨嶙峋的氣度,卻是今人學不來的。
一九二八年,蔣介石掌握大權不久,想提高自己的聲望,曾多次表示要到劉文典主持校務的安徽大學去視察,但劉拒絕其到校「訓話」。後來,蔣雖如願以償。可是在他視察時,校園到處冷冷清清,並沒有領袖所希望的那種隆重而熱烈的歡迎場面。一切皆因為劉文典冷冷擲出的一句話:「大學不是衙門。」
後來安徽發生學潮,蔣介石召見劉文典。之前劉氏曾有豪言:「我劉叔雅並非販夫走卒,即是高官也不應對我呼之而來,揮手而去。蔣介石一介武夫耳,其奈我何!」見面時,劉稱蔣為「先生」而不稱「主席」,蔣很是不滿。進而兩人衝突升級,劉文典指著蔣介石說:「你就是軍閥!」蔣介石則以「治學不嚴」為由,將劉當場羈押,說要槍斃。後來多虧蔡元培等人說情,關了一個月才獲釋。
後人讚曰:「好個劉文典,名士風流,還是狷介狂人?我不知道,我能知道的是,今天,這樣的知識分子已無處尋覓,所謂『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