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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腐敗的背後,誰在主宰? 網上圖片
王曉鏵
時下,人們最痛恨的事依然莫過於腐敗。提及相關問題,議論者或慷慨激昂,或詼諧笑罵,或沉痛不語。然而,情感的風暴過後,腐敗者照舊逍遙,痛恨者依然無奈。冥冥之中,似乎有什麼主宰著我們的命運。
盡人事而待天命,是國人延續了數千年的生活態度。這本身並沒錯,但並非什麼都可以從天命層次獲得答案。在很多情況下,被歸結為天命的現象都最終顯現出人為的痕跡。落實到腐敗之類問題上,天命說顯然失之牽強。明明是某些人在腐敗,卻把責任推給天,未免太不厚道。那麼,我們為什麼會陷入似乎無限循環的怪圈中?在繁蕪的表象背後隱藏著怎樣的主宰性力量?
這個問題太大,大到人們可以給出許多答案。前些年,有些學者提出超穩定體系說。大意是中國社會形成了一種穩定的自我生產體系,後者可以近乎無限地循環下去。在這種超穩定體系中,少數下層個體雖然可以通過科舉制度升上高位,但這只是以別樣的方式再生產有權─無權的內在秩序,強勢個體還是可以安然享受包括腐敗在內的福祉。此說問世之後,不少讀者覺得自己茅塞頓開,好像已經獲得了終極答案。然而,仔細想來,我們不免會產生新的困惑:到底是哪種深層結構決定了中國社會的超穩定狀態?它為什麼注定生發出包括腐敗在內的灰色現象?對此,後來者又提出多種假說。其中,一些研究者聚焦於權力結構的類型,找到了更加具體的答案:決定中國人生存狀態的不是天命,而是垂直的權力結構;只要此權力結構不改,世道就會按照既有的軌跡運轉,顯現為類似命運的強大力量;故而改革的重中之重是推動權力結構的轉型。
從秦朝開始,中國就建構出大一統的中央集權社會,權力結構顯現為金字塔形。它猶如倒立的樹,最高處是決定眾生命運的根,而塔尖或樹根卻處於不受制約的狀態。倘若塔尖或樹根由好人(聖人、明君、清官)構成,那麼,臣民可能生活於幸福之中;反之,動亂乃至災難就在所難免。至於腐敗,則是這套體系絕非最糟糕的產品:人數最多的個體處於權力體系的底層,毫無約束有錢有勢者的力量,只能寄希望於「上級」對「下級」的掌控;越往上,個體所受的約束就越小,位置最高者實則處於毫無約束狀態;制約的逐級遞減意味著腐敗機會的增加;一旦有錢有勢者上下勾連,那麼,腐敗者就會撐起灰色的天空,形成完整的作惡體系。正因為如此,中國社會出現了無數讚美聖人的詞彙。有時,我們仰望天空,不是嚮往天堂,而是為了迎接可以下凡的救星。為了尋找純潔的聖人,億萬蒼生常常望穿秋水。可是,期望掌握權勢者皆為堯舜,顯然不現實。祈願處於塔尖者永遠道德高尚、關懷眾生、放射出仁愛的光芒,難免會失望。在大多數時刻,「戈多遲遲不來,苦死了等待的人」。其實,只要是不改變權力結構,戈多來或不來都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將希望寄託於少數人的道德水準,等於將眾生的命運交給偶然性。偶然性之為偶然性,恰恰在於它不可靠。於是,中國社會長期循環於亂與治之間,腐敗現象也綿延不絕。
在反思傳統社會結構時,毛澤東曾以「歷朝皆行秦政制」這句話做結語。弔詭的是,1949年以後的中國並未真正告別「秦政制」,決定人們命運的權力結構仍呈金字塔形(或倒立的樹結構)。現在,改革的奧卡姆剃刀雖然破除了生產力發展的表層障礙,但卻未觸及這種權力結構本身。也就是說,它還未造就結構式的革命,沒有去除腐敗產生的機制。於是,大國崛起的凱歌與腐敗並存,公民孱弱的自立意識尚無法削弱官本位的強大氣場。要改變這種局面,我們就不能再迴避最基本的問題——權力結構的轉型。隨著經濟的發展和公民意識的覺醒,現有權力結構的局限就會愈來愈難以遮掩:它不能使大多數人擁有約束強者的權利,無力支撐正在緩慢生長的公民社會。當經濟增長和公民文化要求它釋放更大的自由度時,它就會暴露出內在容量的不足。這種不足屬於其本質規定性,不能通過小修小補來克服。正因為如此,權力結構的轉型終將是我們無法迴避的使命。轉型有激進與緩和之別,推動轉型的人們可以選擇不同的節奏,但其方向卻是確定的:改變塔尖決定一切的社會結構,建立多元互動的政治體系,讓大多數人擁有參與公共生活的權力。這個過程就是我們常說的民主化。與垂直統治的傳統模式相反,民主的最基本特徵是「異權分割」——人和人相對獨立、彼此制約、多元共生、「輪流統治和被統治」(亞里士多德語)。恰如樹上的果實,個體相互影響而無依附關係,形成「自由人的聯合體」(馬克思語)。在政治學上,有人形象地稱之為「果結構」。從某種意義上說,中國政治改革的方向就是由「樹結構」(金字塔結構)轉型為保障個體主權的「果結構」。沿著這個方向走,我們才能越過傳統權力結構的邊界,建立遏制腐敗的制度體系。這個過程可能非常漫長,但理想終究會照亮現實。 (作者為深圳大學文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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