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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翼民
父親有許多名章,母親沒有名章。
父親曾是一家綢莊的經理,是場面上人,因此名章也多,有水晶質的、牛角質的、玉石質的、木質的,並且字體各異,正的篆的隸的,加上他的名、字、號,少說有十幾枚。然而母親連一枚名章也沒有。
父親不僅名章多,還有一抽屜別的圖章,皆為生意場上所用,如「付訖」、「收訖」、「宕賬」、「現金」之類。那年這家綢莊關閉,父親失業回家,除了帶回幾塊櫃枱板外就是這一抽屜毫無用處的圖章,還有失去了輝煌的名章。「少年不識愁滋味」,相反的,我對所有這些圖章的賦閒回家大感興趣,常取出玩弄,作積木搭砌,再不就是撳了印泥到處亂蓋,以至蓋到了弟弟妹妹的臉上。如是,便刺激了父親,他就漲紅了臉大聲喝斥,一旁的母親也怪我不懂事,我則反過來為母親抱不平,——可憐的母親啊,你為甚麼連一枚名章也沒有,而且還那樣心安理得?
母親認為自己沒有名章是天經地義的。女人要名章有甚麼用場呢?連一家之尊的老祖母也沒名章,她能要名章嗎?然而,當街坊中與她年齡相仿的參加了工作的女人次第刻了名章之後,她顯見生出了些羨慕,尤其派出所居委會有甚麼事要求她蓋章的時候,她只能訕訕的笑,用父親的名章來代替。我能察覺到她的一種渴求,渴求著擁有一枚自己的名章。我曾多次勸說她去刻一枚自己的名章,她嘆口氣,仍這般回答:「女人要名章有甚麼用場呢?」
不久二姐去外地就業了,便開始往家裡寄錢,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這個月在匯款單上寫父親的名字,下個月則在匯款單上寫母親的名字。許是二姐輪流著讓父母親都感到欣慰吧。(許多年後我問過二姐當年的情景,她說,打從第一個月領工資,她第一件事就是急趨郵局把錢匯出,自己只留少量的零花錢,她腦子裡只有父母企盼的目光,全家人等著開銷的窘境,以至好長一段時間,她連手錶也不捨得買一塊)我發現母親在欣慰之餘不免有一絲苦澀;當郵遞員手中揮著匯款單,高喊一聲「陸秀芳(母親有一個多美的名字!)圖章!」母親先一陣興奮,旋即訥訥:「哦、哦,用孩子他爹的圖章代……代蓋了吧。」郵遞員皺皺眉對母親道:「你就刻枚圖章得了。」母親苦笑著搖搖頭,——一枚名章在她心目中是多麼的遙遠啊!
我升入小學六年級了,班級裡成立了課餘金石小組。這興趣小組是雙腿俱殘的教語文的馬老師組織的。馬老師是解放初爬旗杆掛國旗時摔傷致殘的,腿殘心不殘,乃潛心於金石世界,幾年來成果卓著,居然成就了一本厚厚的印譜。一時全班大多數同學都操刀學起了刻圖章。我將平時省下的零花錢都投資於玆,買各種各樣玉石胚料,購各種各樣的刻字小刀。心中念頭愈益強烈:要替母親刻一枚名章,但手下不敢貿然行事,總掂量到了母親名字的神聖,是草率不得的。於是先把自己的名字反覆刻練,覺得運刀自如多了,方慎重為母親刻製了一枚名章。記得我把這枚母親的名章奉呈到母親手中之時,她激動得淚光閃爍,反覆端詳,連聲稱好,而後就小心翼翼珍藏了起來。
「陸秀芳,圖章!」郵遞員又出現在我家天井了,這一回母親再不猶豫、也不苦笑,而是笑逐顏開拿出了自己的名章,挾著喜氣道:「我的名章,兒子刻的!」我在一旁看得分明,這回母親再不請郵遞員代蓋,而是自己動手滿蘸印泥,放到嘴邊呵口熱氣,小心而有力地蓋下,提起——一方鮮紅燦若沾露的花朵。
半個多世紀過去了,母親亦已去世多年,這枚名章也不知所終,可它時時閃現在我的眼前,記得那刀功真是稚嫩得很,但由它勾起的回憶卻綿長溫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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