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翁秀美
在西安城牆上極目望去，現代化高樓平地而起，寬闊的高架四通八達，芸芸眾生，熙來攘往，熱鬧繁華；古城牆默然屹立，寸寸青磚陳舊斑駁，日漸蒼老。古與今，新與舊，歷史與現代，曾經隔了無數時空，而今同在一片藍天下，你向著朝陽奔跑，我守著歲月滄桑，彼此相存相依。
葉嘉瑩先生在講解李煜的詞「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時，說到自己1985年遊覽廬山，在廬山山側，曾經找到了南唐中主李璟的讀書枱，讀書枱附近，有一段漢白玉雕刻的石欄，據說那是確確實實的南唐遺物，這正是無生之物的常存。可是煙月不知人事改，當李煜回想雕欄玉砌的時候已然憔悴衰老，不再是當年醉拍欄杆的時代了，這是永恆與無常的一個對比，雕欄玉砌是永恆的，朱顏改是無常的。
凡有生命的，有生必有死，是短暫的，生命無常，帝王將相、平民百姓皆是如此；可是無生的、沒有生命的相對而言卻是永恆不變的，天地之中，惟無生之物永恆、常存。
是以，青年男女傾訴愛情之時，總以恆久不變的物事作比，比如海枯石爛，地老天荒。漢樂府《上邪》中的動人表白「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姑娘從反面立誓，用多種不可能發生的事來證明情感的堅貞。是以，古人多歎人生苦短，羨宇宙無窮，如曹植的「天地無終極，人命若朝霜」。唐人張若虛《春江花月夜》則翻出新意，「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個人的生命雖然短暫，但人類的存在則是綿延久長，因此代代無窮已的人生和年年只相似的明月得以永久共存。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常存的無生之物，見過風調雨順，歌舞昇平；也見過兵荒馬亂，百姓流離。王朝更替，盛衰榮辱，留下戰爭痕跡，也創造了不朽文化，哪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遺址依然壯觀榮耀，令後人起敬仰敬畏之心。因此，那些沒有生命卻真實存在著的建築古跡最易成為文士心中情感的支撐點和發散地，引發心中的無限思緒與共鳴，亭台樓閣之上，弔古傷今，感懷歎世。憑高念遠，山河滿目，觸景生情，家國憂患，人生苦辛，一齊奔赴眼底，湧上心頭。南宋辛棄疾，空有報國之心，卻投閒置散，壯志難酬，登建康賞心亭一抒內心憤懣感慨，「我來弔古，上危樓，贏得閒愁千斛。」古以十斗為一斛，這千斛該是多少？歎功業未成，英雄漸老，辜負平生志，奈何「欄干拍遍，無人會，登臨意。」鬱結之情，恐只有身邊的亭子懂得。
輝煌燦爛的宮殿塔樓，千姿百態的園林民居，千年古剎，萬里長城，在大地上存在百年甚至千年。無生之物，因緣際會，一朝定格，從此生命長青，靜對風雲變幻，繁盛蒼涼，有一種獨特的生命情調和人文情懷於時光中流轉氤氳。你看那石上、木上、磚上，在影壁，在門樓，在牌坊，在迴廊，於戶牖之間，樑枋之上，天花藻井，石階欄杆，一幅幅生動的畫面，戲曲人物，傳說故事，凝聚無數人的巧思、心血與智慧，用高雕透雕立雕等方式，栩栩如生，大氣恢宏。故宮的九龍影壁，姿態靈動逼真，似乎瞬間就會破壁躍出，騰空而起。
還有那些平常物件，那麼精緻纖細，巧奪天工，舊時浙東一帶嫁女兒時精工細作的十里紅妝器具，衣食住行，樣樣齊全，用「一兩黃金三兩朱」的硃砂作色，以黃金點染，絢麗華美，寄托所有女孩一生的夢想與希望，光陰流過，伊人遠去，但那花轎，婚床，桌椅箱籠仍大紅如新，透著喜氣，彷彿訴說著當時的鼓樂齊鳴，琴瑟和諧。及至小小的飾物，也令人駐足愛煞，如玉扣玉鐲，金釵步搖，被歲月的溫度與厚度打磨下越發細膩潤澤，它們那遙遠而神秘的過去，我們無從得知，更覺萬分迷人。托在掌心，想像是哪位工匠師傅高超的技藝將之呈現，又曾經在誰的手裡摩挲過，在誰的目光下注視過，是否作為傳家寶或定情物從一隻手遞到另一隻手，這中間無論發生過什麼故事，圓滿或是不幸，歡笑或是眼淚，總是初衷不改，一任雲煙過眼，寵辱不驚，替一個人鄭重地交付，為一顆心無言地守諾，無怨無悔。在人間是安享榮華還是顛沛流離，輾轉不盡表述不盡，雖無生命，卻是有情。
每一個個體的生命歷程中，必與無生之物形影相隨。或無意中驚鴻一瞥，或癡心地百般尋求，眼光流連過的，足跡徘徊過的，手掌觸摸過的，貼身珍藏過的，帶得走帶不走的，真真切切地疊加成或庸碌或跌宕的一生。當白髮借去青絲，朱顏散了芳華，一江春水映夕陽，回頭看，承載、堆積我們諸多沉甸甸的情感的正是那不變的無生之物件，讓平常又無常的短暫人生充滿雕欄玉砌般的珍貴記憶，在漸行漸遠的歲月中清新鮮亮，永恆。常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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