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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珊瑚礁色彩繽紛。 資料圖片
文:蘇滄桑
他奔跑在海水深處。魚在前,死神在後。
全身幾乎赤裸,黑紅健碩的肌肉,粗壯的骨關節,魚槍緊握,健步如飛,幾乎貼著頭皮的短鬈髮,慢鏡頭般在海水裡飄揚。
張嘴狂吞了一口氣,他將自己一頭沒入海水。海水瞬間纏繞上他的耳朵,手,槍,腳步,心跳。整個世界,變成一床棉被,劈頭蓋腦摀住了他的呼吸。
等於,他將整個生命浸入了海裡,為的只是游在前方的一條金槍魚。
對準,投擲,刺中。與此同時,他感覺到死神也像他追趕獵物一樣追趕著他。用盡最後一點殘存的力氣,俯身抓起魚,奮力蹬腿,往上,往上!
「嘩——」他魚躍而出,張嘴吸氣,因迫不及待,差點把海水也吸進肺裡。
又一次,他甩掉了死神。
這是南太平洋某小島上一個以獵魚為生的人。他每天的生計,像原始人在叢林中狩獵,裸身潛入海底,用鏢槍射魚。古老的祖先傳下來這門手藝,他們一直用到現在,從來沒有變過。每天,他們只下海兩三次,捕上兩三條魚,夠一天吃,就歇手,從來沒有變過。
他們每一天的生計,都有可能付出生命的代價。
在南太平洋另一個小島上,住著屈指可數的幾個漁民,小島對面,是另一座小島,生長著無比茂盛的牡蠣。島與島之間,拉著兩根很粗的繩索,繩索下,狂風嘶吼,怒濤萬丈。每一天,他們半裸著身子、赤著腳,從繩索上無比緩慢而艱難地爬過去,像個壁虎一樣,死死攀趴在岩壁上,瞇縫著被海水刺痛的雙眼,一邊抵抗著狂風怒濤的撕扯,一邊用工具撬開牡蠣堅硬的外殼,採擷果肉,然後全身濕透攀爬回去。
為著一小捧收穫,他們每天都可能葬身海底。
曾經,我也像漁民一樣,潛入中國南海海底,不為獵魚,而為獵奇。裝備齊全,在專業潛水員的牽引下暢遊珊瑚海礁。珊瑚、水草輕啄著手掌心,游魚不時擦過雙腿、腳趾,一切如蝴蝶在空氣中輕柔飛翔。海洋於我,不是必須的生計,不是唯一的糧倉,而是旅遊休閒之地。
還想去迪拜、馬爾代夫深入水下幾十英尺的海底酒店,躺在床上,就能看到玻璃外的海底花園,魚群、海龜游來游去,珊瑚像花一樣盛開,世界無比靜謐、安詳,如同回到母親的子宮,睡在羊水裡。
「最真實的回歸,就是要回到大海母親的懷抱」,其實我知道,偶爾的親近,顯然不是真正的回歸,而只是一次游手好閒的享樂甚至掠奪罷了。
還是在南太平洋,有一些人,從事著一種奇特的工作——種珊瑚。為了挽救地球上消失得越來越快的珊瑚礁,人們將珊瑚幼苗種到人工珊瑚礁裡,培育成形後,再種到海底礁石裡。一隻珊瑚,兩年內可以生長至50倍。一群一群珊瑚開花了,珊瑚礁又活了,浮游生物多了,水草又綠了,大批魚群來了,生態平衡了,漁民又有魚吃了。
從蹣跚學步到高速飛翔,人類文明已前行了幾千年,然而現代人的生存手段,與古老的獵魚、挖蠣一樣,其險、其難、其累,歸根結底沒有改善,在精神層面上看,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更少了原始的那份簡單詩意,那份無比悠長的悠閒。
海底生態不好了,有人會去種珊瑚。陸地上,自然生態不好了,精神生態不好了,我們也該種點什麼吧?此刻,大海離我無比遠,人海離我無比近。午後的陽光穿透我,我對著自己的影子說:茫茫人海中,你是一個獵魚人,你也可以是一個種珊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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