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秀美
做飯。邊淘米邊揀蟲,這袋米出蟲了,黑黑的小米蟲,生命力極強,放了蒜瓣也無濟於事。翻著揀著,忽然發現一點金黃,迅速逮住,原來是一粒稻穀,兒時喚作稻子,米裡竟然有顆稻子!興奮而鄭重地供在桌上,細細端詳,燦燦的黃,靜美,眩目,問它來自哪一片稻田、哪一把稻穗。稻穀不答。
食有五穀。《孟子.滕文公上》趙岐注說,五穀指的是稻,黍,稷,麥,菽。而稻米,小麥,玉米,番薯,穀子等食用最多。
稻,春天為秧,秋天結實,是為稻穀,那時候的稻子尖尖的抓到刺手,脫殼時估計漏網的稻穀兄弟姐妹不少。池塘邊淘米洗菜的姑娘媳婦們,小籮抖了又抖簸了又簸,淘米水又濃又密又厚實,像冬天散不開的霧,兼有小細石子,稻子,間或還有稗子,惹得抱怨四起:怎麼這麼多稻子?通常得要揀一陣子,揀出來的稻子稗子有一小把,帶回家餵雞。
總記得和母親去糧站買米,工作人員一拉繩子,米從牆上嘩嘩落進方形漏斗,母親撐著口袋在下面接,我也伸出手去,任米在手心流過,塗了一手的米粉粉。而今,那般「古老」的糧站早已不在,市場上各種包裝規格的大米香米絲苗米,比比皆是,價格不一,像待嫁的女子,佳期未定,先做了好妝容。米質也更為精細,手抄下去,乾乾淨淨,一點米粉末也沒,更別想找一粒稻穀之類的雜質,第一遍淘米水清澈見人影,煮出的飯似也少了些兒時米飯的味道。
精細的食物吃多了,人們愈來愈鍾情於粗糧野菜,番薯芋頭老南瓜,綠色食品漸成新寵。下館子點完菜,服務員會介紹,主食有米飯,有粗糧,粗糧二字令人想到以往真正以此當主食的歲月,急急地一致點粗糧。只不過,那時是生存所必需的主食;現在,乃健康所需要。商場也有粗糧食品,糙米卷是其中一例,明星代言,獨立包裝。最誘人的當是包裝袋上的介紹:糙米,是脫除稻殼後的全穀粒米,相比精米,糙米仍保留著米皮與胚,米皮與胚含有穀粒中超過60%的營養素。看看,都說五穀為養,此種「養」卻原來存於外殼與皮。
不知眼前這顆稻子打哪兒來,如果把它黃澄澄的外皮和殼碾碎,就成了糠,加上麩子(小麥的外皮)等極其粗劣的食物,再有釀酒剩下的酒渣子,便是糟糠。《韓非子.五蠹》中有兩句話:糟糠不飽者不務粱肉,短褐不完者不待文繡。意思是,沒有足夠的糟糠用來充飢的人,不會想到吃細糧和肉,連粗布短衫都不完整的人,不會想到穿錦衣繡袍。人生奮鬥,正是從貧寒清苦開始,吃糠咽菜,奮發圖強,逐漸步上正軌,當走進城市的繁華,終於從一粒稻子脫胎換骨成為精緻美白大米,便開始安心享受人世榮華,但是,有什麼悄悄在變化?多少貧賤之交不提起,糟糠之妻下了堂,忘記了當年「家貧共糟糠」的日子?米是米,稻是稻,再相逢,兩者已不是同一高度與層次,米在城市,城市的高樓大廈,讓人雙腳離地,斷了地氣,也斷了過去。
世間萬物,總在輪迴復始,日頭西落月東升,四季周而復始,花草樹木還有個春夏秋冬。而人,只有一季,走過了稻子的季節,再難回去,在米的世界裡偶遇稻穀,如見那一世的光影。稻穀仍是舊模樣,只是少了些棱角,不如記憶中的稻子是粗糙的有個性的擲地有聲的,眼前的卻是滴溜光圓身輕如燕,電扇轉過來,風一掃,轉眼不知去向,連同剛剛堆到眼前的舊時光也一併消散。我的稻穀!
繼續揀米蟲。做飯。過米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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