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翼民
每天進出所在的居民新村,總能見著新村口門邊頭有一位老太坐在籐靠椅上,她身旁放著兩隻鳥籠,籠內分別飼養著兩隻玄羽黃嘴的鷯哥。老太或飼弄著牠們,或逗趣著牠們,一臉燦爛的笑容,滿口慈愛的話語,引得過往者都會駐足觀望上一下,我也不例外,經常會停步端詳那老太和那鳥。
那一對鷯哥養得毛色漆黑油亮,黃色的蠟嘴就愈覺鮮明,牠們健壯而活潑,不是在籠子裡跳上撲下,就是歪仰著腦袋打量籠外的過客,間或學上幾句人語,學人語畢肖,且帶了鼻音的,過客希望聽牠叫喚「恭喜發財」、「槓頭開花」之類,我則喜歡聽牠學著叫喚老太的名字:「冬寶——冬寶——」當牠叫喚著「冬寶冬寶」的時候,打坐著的老太竟然會非常認真地回應一聲:「噯——」
鳥呼喚老太時語調似有些機械,老太回應鳥的呼喚時倒像動了真情。有不曉事的年輕人怪道:「阿婆,你好好兒養著牠們,餵牠們、替牠們沖洗鳥屎,牠們居然沒點兒禮貌,直呼其名,真沒良心啊!」老太嘆一聲:「牠們沒良心?唉,這扁毛畜生才有良心呢。」
老太所言是有道理的,她需要聽的就是呼喚她名字的鳥叫。我約略知道一些這位老太的家事——老太原本和她的老伴相依為命居住在這個新村的,老兩口有一雙兒女就生活在同一座城市,兒女並且也有了兒女,還有了兒女的兒女。也許兒女們忙於事業,忙於照料他們自己的小輩,就極難得來看望老夫婦倆。老夫婦倆遂互相照料,相濡以沫。不幸的是三年前,老先生突發中風遽然去世,把老太孤單地拋了下來。老太的兒女們像從前一樣,依然極難得前來看望孤獨的老人,逢時逢節買些東西孝敬,也算盡了孝心的,但怎麼能填補得了她精神的空白?漸漸的,老太就去花鳥市場買來了兩籠鷯哥,好好地飼養牠們,繼而請熟知鳥性的行家幫助訓練鷯哥學舌。計有日,兩隻鷯哥真的會開口說話了,老太別的都不想聽,所謂的「槓頭開花」她不喜歡,她不喜歡打麻將的,「恭喜發財」她沒奢望,領退休金度日綽綽有餘了,就一個人生活,沒有什麼開銷的,她想發財幹嘛?老太想聽的就是昔日老先生每日價放在嘴邊的她的名字「冬寶」啊。昔日老先生就是這麼不厭其煩呼喚著她的,叫她起床是這麼呼喚的,叫她用餐是這麼呼喚的,叫她一起出門散步是這麼呼喚的,叫她服藥是這麼呼喚的,叫她幫他撓癢癢是這麼呼喚的(我就親眼見著老兩口就著冬天的太陽互相撓癢癢的情景),甚而跟她拌嘴舌吵架也是這麼呼喚的。她一生中聽慣了「冬寶長冬寶短」的呼喚,老先生突然瞑目閉了口,再也沒有那一聲聲的呼喚了,她難以接受,她完全失去了生活的滋味——其實她的買鷯哥學舌就是當年和老先生去公園休憩時,老先生在一隻鷯哥籠前讓那鳥學著他叫喚「冬寶」而勾起了她的懷想,她毅然買鳥調舌,縱然莫能讓逝者還生,也要讓親人最動情的聲音「復活」!
鷯哥能解愁人懷,牠們似不大願意嚷嚷「恭喜發財」什麼的,而是間隔不斷地一聲聲呼喚著老太的名字。我聽到了老太動情的回應,也看到了老太臉上真切的笑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