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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莉
1993年,我要坐鐵路隴海線經上海到杭州,去畢業分配的工作單位報到。這是我第二次坐隴海線,上一次走的是反方向,經黃土高原到重慶。東西南北部截然不同,地理環境和氣候條件大相逕庭,而所謂「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時常在鐵路線上奔波的人,也就有所感受了。
西北部的人比較沉默寡言,話題比較少。就算是遇到了健談的人,語言也不會太活潑,像是夯實過的——這可能是我膚淺表皮的感受,對他們的語言,我還沒有能力深度領會。東南部的不僅話題多,語言也豐富,泛出種種小聰明。而且北方城鄉差異比南方更大,出了鄭州,鄉野立即就顯得荒蕪了。
火車繼續一路西行,過西安,入秦嶺。冬天西北的風景是單調的,可上下車的人比風景更少,鵝毛大雪飄飄揚揚灑在坡陡壑深的高原上,十分震撼,令我無法移開視線。會有小媳婦裹著頭巾抱著孩子帶著老婆婆上車,安安靜靜地放好背在身後的巨大藍棉布包袱,坐好,沉默著,到了站,又沉默地下車。她扶老攜幼的樣子,非常柔順溫和。
這回是往南走。進入徐州,物阜民豐的南方感覺漸漸濃郁了,有一個年輕的蘇州籍媽媽帶著孩子上車,和同行的朋友表情豐富地聊天。她對婆家略有不滿,也似乎過於偏袒自己的娘家人,說著這兩方如何帶孩子,比較著,斜眼撇嘴的,都是些聒噪的瑣碎事。我早先知道蘇州話好聽,但是聽到抱怨話和洩憤話,就覺得在跋扈戾氣之下,任何地方的話都不會好聽的。
同車的還有一個四川民工和一個溫州人。溫州人自稱是商人,很會做生意,提到他們富裕的村子,口氣非常驕傲。他伸出自己的鞋子,說道:「我這雙鞋在中國買不到的,60多美金,相當於500多人民幣。看看這個做工和設計,看看這個質量,真皮的,波鞋——香港人管球鞋叫做波鞋——多好,很透氣,不是人造革的。人造革很悶,腳會臭,這個不會,多好。我們也做這個鞋子,不管怎麼做,都做得沒有別人好,不過放在國內也可以賣了。」
他誇誇其談著自己的工廠,以及如何帶著現金在全國跑。四川人動心了,說道,「我去你的廠子幫你打工吧。」
溫州人馬上露出不屑的表情,說道,「怎麼可以?我憑什麼相信你?」
「我可以的,我很會幹活的。」四川人回答。
「幾十萬的現金,我怎麼敢交給你?你拿著跑了,我怎麼辦?我去哪裡找人?」溫州人正吃著盒飯,筷子在盒飯裡戳著,卻猛然發現盒飯很辣,掉頭罵著走開了一步的賣盒飯的乘務員,「這麼辣,你還說不辣,我怎麼吃?」
乘務員不甘示弱,回敬道,「吃你的,囉嗦什麼,怕辣就不要買。」
溫州人無趣了,繼續吃著。那會兒的乘務員權力很大,是不可一世的,即使是賣盒飯的呢。
「我是去打工,我很會幹活的。」四川人對著溫州人又重複,但是溫州人不理睬他。
我那時候初入社會,有著一份羞澀和警惕,不參與別人的閒談。但是覺得這個四川人太老實了,忍不住幫他對溫州人進一步解釋,「他的意思是去做工人,不做會計,不管錢。」
四川人點點頭,但溫州人還是不理睬。
車子到了南京,下車的人很多,位置空出來了。一個上海人站在車窗邊,問溫州人,這裡有人沒有?溫州人回答沒有,上海人遞給他一支煙,又遞給他一隻水壺,請他放在座位前的桌面上,表示位置有人了。溫州人照做了。
溫州人捏著煙,得意地笑道,「我吃完飯想吸支煙,就有人送煙來了。我一向運氣好,想要什麼來什麼。」
上海人上來了,溫州人又開始重複他說了很多遍的故事:他要去虹橋機場趕飛機,火車到達上海站的時間離飛機起飛的時間只差半個小時,半個小時內是否可以從火車站趕到飛機場呢,應該怎麼走?坐出租車來得及嗎?他問過我們的,但是我們都不知道,這回上來了一個上海本地人,可以有答案了。
上海人是一個精瘦黝黑的中年人,說話不疾不徐、不慌不忙的。他想了想,說,「這是兩個方向啊,路很遠的,上海很大的,一個區有一個中等城市那麼大,甚至比有些內地省會城市還大。很多老上海除了自己的區,其他區可能一輩子都沒有去過,也不可能知道路,有時候出租車司機都未必知道路,何況你還要抄近路,怎麼抄?要穿過一個中等城市那麼大的地方,看地圖不行的。你最好找摩托車,火車站邊很多的,租一輛摩托車。他聽到要去虹橋機場嘛,開心死了,這麼大的生意。摩托車小,靈活,遇到堵車也不怕,可以從夾縫中穿出去。你告訴他趕飛機,他會幫你開得快一點。我也不知道從火車站往虹橋機場怎麼走才快。」
溫州人想了想說道,這是一個好辦法。討論完這個問題,溫州人開始重複他工廠和鞋子的故事。
上海人見多識廣吧,得到了位置,也還了溫州人幫他佔位的人情,懶得理睬他了,勢利的樣子流露出來,對他的工廠和鞋子絲毫不感興趣。溫州人走開了。他時不時在各個車廂走來走去的,好像是散步鍛煉,在我們疑惑他下車的時候,他會突然跑回來。跑回來,說一遍他的故事,無聊了,又走開去。
他剛一走開,上海人就說:「這個溫州人根本沒有坐過飛機。飛機票上寫得清清楚楚,必須提前一個半小時辦理登機手續,而且登機手續在起飛前半小時就停止辦理的,就是乘火車也有提前五分鐘停止檢票的規定。這又不是坐公交車,車子來了,剛剛好前一秒趕上,就可以上車。這個溫州人想要騙這個小姑娘。」
聽到這裡,我驚呆了,這樣的啊?我不知道呢,四川人肯定也不知道。小姑娘是我呢。
「小姑娘一搭話嘛,他就要帶小姑娘去溫州了。」他又說道。
「我是去畢業分配的單位報到的,我有工作的。」我解釋著,臉轟的一下就熱了。
過了一會兒,溫州人又回來了。他依然挺著急的樣子,絮叨著火車會不會晚點呢,真是讓人擔心,要趕不上飛機了,幾千塊錢的飛機票要泡湯了。
「飛機票和火車票一樣的,錯過了可以改簽,不要緊的。」上海人說,「你給我看看你的飛機票?是到哪裡的?」
「在朋友那裡,他在機場等我。」他回答。
「今天應該不會晚點,你下車就趕緊跑。上海火車站大,人又多,出站可能都需要十幾分鐘。你跑出去直接到火車站邊找那些拉客人的人,問他們哪裡有摩托車,讓摩托車帶你去,這樣也許趕得上,可是也只剩下十幾分鐘了,看你的運氣吧。」
上海人對溫州人的這番話令我和四川人大開眼界,他的態度非常誠懇認真,毫無玩笑和惡意的意味。我和四川人面面相覷,迷惑在真假裡,傻眼了。這台幽默戲,必得有如此四個人湊在一起,才好看。
後來,我知道了,上海有句話叫「挑伊上山」,發現誰吹牛不是揭穿他,而是鼓勵他吹得更起勁。這個「挑」不是挑擔的「挑」,是挑逗、挑動的「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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