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小彬
平生喜好不多,煙酒不沾,只愛購書讀書。月積年累,買來的書也堆滿了一間屋子。兩天前,忽然興起,我動手整理放得雜亂無章的書籍,欲將之分門歸類。這一下,翻出三、四本久未謀面卻又非常重要的書來,其中就有商務印書館1980年出版的《外國哲學資料》第五輯。
由於出版年代較久遠,此書紙頁已發黃,捧書在手,諸多往事漫上心頭。這是一本對我而言很珍貴的書,裡面收集了海德格爾、薩特等人的訪談文章,當年我租住在郊區,苦讀哲學、歷史,正是這本書,拓寬了我的視野,加深了我對西方哲學特別是存在主義的理解。時光荏苒,忙於工作和寫作的我,已有將近20年沒有讀過此書了。此番再見,如遇故友,我拂去書上的塵土,坐下來重新閱讀一遍。
閱畢,天已近晚,北國的深秋,冷意蕭然,我卻不覺得涼,心裡正因重溫了薩特有關生活和創作的言論,感慨不已。
薩特對採訪他的記者說,1957年以後,我一直懷著極其迫切的心情工作著,《辨證理性批判》的寫作就是從這個時期開始的,這本書死死地纏住了我,奪走了我的全部時間。我嚼著興奮藥片——後來一天要吃20片——每天在這本書上幹十個小時。興奮劑使我能夠快速思考和進行文章表現,其速度至少比平常高出一倍。可這樣的超常寫作,也損害了我的健康。我並不懊悔,身體健康是為了甚麼呢?光是健康有甚麼用?寫書對我來說更重要,更有意義。
薩特童年的時候,右眼就失明了,所以他僅有一隻眼睛能用於閱讀、寫作。他寫出了《存在與虛無》、《想像》等哲學著作,寫出了多卷本長篇小說《自由之路》,還創作了《禁閉》、《蒼蠅》等劇本。他的思想和著作,對於二戰以後的世界特別是年輕一代人有著重大意義。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發生一個又一個政治、社會事件時,薩特從不沉默,他寫文章、辦雜誌、做演講,表明自己的觀點,展示自己的立場。他強調文學應該介入生活,干預社會。他認為,人是一個怎樣的人,說到底是由自己選擇的,是由個人的行為和行動表現出來的,這些行為和行動構成了他的存在,而存在先於本質。在這個世界上,沒有脫離了人的行為和言論的本質,本質是由人的存在證明和展示的。薩特的思想與主張,影響了西方和東方很大一批人。薩特當然知道自己的地位和重要性,他樂意並擅長與現代媒體打交道,不放過任何表達及展現自己思想的機會,他鼓勵人們勇敢面對荒謬和錯悖的世界,與不正道、不公平的社會現象做持久鬥爭。
薩特對文學創作提出了很高的要求,他認為,作家應該是反思的、批判的,應該保持這樣的態度——如果不進行反思和批判,社會將變成甚麼樣子?所謂介入生活,不僅僅是對不公正、不公平的社會的一種批評,同時,也是在以一種轉換的形式和方法維護它,是在試圖讓更多的人看到社會的真實,以得出他們自己的結論,並在此基礎上做出行動上的選擇。所以,作家的寫作必須是質疑的,「如果不對一切質疑,寫作就不可能是批判性的」。由此,薩特推導出一個有名的論斷:「每個作家都在進行寫作冒險,這些冒險活動是對整個人類的挑戰」。
薩特還說,如果文學不要求一切,它就毫無價值可言。一種強烈的自尊感,對作家是必要的。只有帶著這種自尊感沉浸在自己的工作中,才能有所成就。
薩特這裡談到的文學創作要領,我以為可以適用於所有文本寫作。就個人寫作經歷來說,我也感到,寫作是一個極其艱辛的過程,充滿了太多的未知數,一點不錯,寫作有時就是一種冒險,你不知道手裡的筆會把自己帶向何方。當一件又一件觸目驚心的事實擺在那裡,當一個又一個問題不斷湧現,你要弄清事件的真實原委,你要搜集資料,仔細梳理,你不僅要還原事件真相,還要探究事件相關人的內心世界,他是誰?他來自哪裡?他何以如此作為?他為甚麼要講出那樣的話?這種考察和探究其實是與文學創作庶幾類同的。有時,想寫一篇文章,我心中只有一個大致的設想,走到書桌前,甚至在寫了許久之後,還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寫出怎樣的稿子來。很多情況下,文章的主題是在寫作的逐步推進中才慢慢浮現的。文章主題確定了,還要為文章找到基調,找到韻律,找到節奏。
在費了很大氣力,還沒有找到文章主題和節奏時,那是我最痛苦的時候,心情鬱悶灰暗,想要放棄寫作的念頭一次次出現,有時就真的放棄了。當然,某些時候我會想起薩特的經歷。薩特那樣大的聲望及成就,也有不少寫不下去的事例呀。他就坦言有些作品寫了好久,實在難以繼續,只好廢棄。我就在想,在寫作的道路上,我並不孤獨。現在這篇文章,如果你不寫,不義、不道的事情仍然在那裡,作惡之人還在逍遙,你不向他表達批判和義憤,難道還要等著別人來代替你表達嗎?別人的批評和憤怒,能代表你嗎?現在寫作碰到了難關,你就氣餒了,就要放棄寫作,你放棄了批評,你何以證明自己?你何以面對自己的良知?你何以證實自己的存在價值?這樣一想,我就會踏下心來,按下浮躁的情緒,重新進入材料和寫作之中。
還有這樣的情況,文章寫作遇到了阻障,或是怎麼也想不出一個好題目,我茶飯不思,連晚上出去散步的時候都在想,左想不行,右想也不好,回家倒頭睡下,夢中還在想。白天寫作遇到的障礙,有時在睡夢中被突破了,只覺得下筆如有神,流出的文字如滔滔江河;有時白天怎麼也想不出的好題目,真的就在夢中找到了,睜眼醒來,只需將在夢裡想到的題目改動一、兩個字,就是絕妙好題。每每這個時候,我都會披衣起床,一邊將題目寫在紙上,一邊笑話自己:半癡也,半傻也,這個世界需要你的這份熱情嗎?
是啊,薩特在《存在與虛無》裡就寫道:「人是一種無用的激情」。我們的寫作,其實是為著一種理想寫的,是為了向社會展示公正和道義的價值還是有人在堅持寫的,同時也是為了向自己證明自己寫的。所以,你不要對文章的結果抱太多太大的希望,文章都有各自的命運。
晚年的薩特,身體情況更糟了,左眼也失明了,他已沒有了寫作的能力。他說:我不能寫作了,我已經完全失去了存在的理由。說得更準確些,以前我存在,現在不復存在了。這位著作等身的寫作者,這位被無數讀者奉為人生導師的人,回顧自己的生命歷程時沒有感傷:我對自己的一生非常滿意。重要的是應該做的事情我都做了。總之我已經做了。
唉,人都會老的,沒有辦法。薩特的話提示我,不要懈怠,不要懶惰,要抓緊時間,要珍惜自己現在的時光。要有意志力,要尊重自己手裡的筆,要努力,要寫出應該寫出的作品來。如此,才不枉度一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