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輝
吳煦斌的電郵說:「十五日早上扶靈前我可否請你說幾句話並讀《邊界》(Limes),作為整個悼念的總結?那是也斯寫給一位德國老先生Gerard Morgenroth的悼詩,內容對也斯也是很適合的……」我一口答應了。
可是到了當天,竟然忘記了將這首詩列印出來,感謝也斯的學生,她們利用科技補救了人腦的缺失——以手機上網,詩終於找到了,幸虧沒有耽誤時辰,我舒了一口氣,說:「無論你做好怎樣的準備,包括最壞的心理準備,也總有一些什麼,在匆匆忙忙中遠遠未如人意……」這是我第一次這樣讀詩——對著手機小屏幕上微小的字,為老朋友讀一首最後的輓詩:
「你指給我看昔日羅馬人留下來的邊界/倦遊歸來,問你這字的意思/你耐心地為我們翻開大字典」;「來到了土地的邊界,那裡昔日有/圍牆和碉堡?外面是無窮的可能和/危險?多少次我來到路的盡頭/國家疆土的邊界,個人知識的邊界/日常感情起伏的邊界,舉步猶豫……」
「但願你還在這兒,溫和地微笑/回答我無盡的問題/關於人生中各種飄浮的字辭」;「你手上好似總翻開大本的字典/你是古典的廊柱,優雅地支持這個世界/吹奏單簧管,撫慰並平衡我們的偏激/手擱在駕駛盤上,穩當地把我們帶到/要去的地方去」;「我如何可以接受這突然而來的噩耗呢?/荒謬的意外把一切抹去/我們不再活在理性邏輯的範圍裡面了嗎?」
「曾經指給我看路旁城市的風景線/如今縱橫公路上的交通竟也傷害了你/你這不介意越過邊界支持其他民族的/如今真的越過我們所知的邊界/愈去愈遠了」;「恍如天鵝沉進水的新涼,人醒在時間的那頭/願你在邊界的那邊,找到另一所音樂農莊/更優悠地玩你的音樂」。
這是也斯六年多前寫給異國朋友的悼詩,以《邊界》為題,那不僅僅是歷史遺留下來的邊界吧,在「國家疆土的邊界」、「個人知識的邊界」、「日常感情起伏的邊界」以外,還有一條我們看不見的邊界,一條因為永遠是無有形態的、所以永遠是我們一無所知的邊界……
讀這樣的一首輓詩的時候,我想像也斯在邊界的另一邊聽到了,他在微笑,因為他一直相信而且永遠相信,也總是教他的家人、朋友、讀者和學生相信,詩一如音樂,是無神論者唯一的信仰,是不設時限的通行證,讓人從容越過所有邊界:時間的、記憶的、可知的或不可知的。
這是最後一首輓詩了,前一天從黃昏到子夜,有很多朋友讀也斯的詩,有人讀《給苦瓜的頌詩》(等你從反覆的天氣裡恢復過來/其他都不重要了),有人讀《中午在鰂魚涌》(我看見人們在趕路/在殯儀館對面/花檔的人在剪花),有人讀《茶》(茶香中總有苦澀呢/杯底的茉莉瓣/或聚或散成圖)……以文一邊讀《雲游》(即使白雲美麗你也不能住在裡面),一邊跟父親對話,擠滿了悼念者的禮堂,原來就是傳說中超越一切邊界的「拜波之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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