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淑賢
常提醒自己別執着,別嘮叨,話說一遍就夠了,人家不聽就算,反正控制不到。
不過言語不執着,並不表示已放下,我們的行為還可以十分執着。早前看池曲薰導演的《祖之根》紀錄片,講日本岩手縣一位老人佐藤直志,在三一一海嘯後,居所被毀,兒子遇難,但老人拒絕撤離,堅持在原址重建家園。在村民與政府人員的大會上,老人說他七十有七了,但計劃用三年時間,親自再把木房子蓋起來,到八十歲,房子會就建好了。
老人身體挺硬朗,坐言起行,大清早準備好電鋸,用紫菜包個大飯糰,上山伐木蓋屋,認定這塊木造樑,那棵樹作柱,又下田插秧播種,堅持在做活中找到生存下去的意義。跟老人一樣,村民也有很多堅持:除了堅持不走,鏡頭裡還見到每人家中不管破壞成怎樣,神壇都必為新魂供一瓶美麗的鮮花。村郊要找鮮花不難,隨便採摘就有,難得的是那份心思,在滿是泥漬的破房子,傢具雜物亂作一團,親人遺體未有下落,但仍堅持供上齊整的鮮花,就是可敬的執着。
我們很多時驚人地執着而不自知。去年跟友人去揚州玩,回程時順道去鎮江跟一位她相熟的當地校長吃午飯。那天早上很冷,我起來了,友人還在執行李,我到外面麥記吃早餐,問要不要給她帶點吃的回來,她說只要杯熱咖啡就可以了。我於是買了杯熱拿鐵回來,她喝了幾口,我們就下樓退房。她一手拿著紙杯,一手簽信用卡結賬,不久校長的司機來接,我們上了車。她又一手拿紙杯,一手拿電話跟校長寒暄。我想幫她拿住個杯,她執意不肯,有時放椅上,有時自己拿著。
那車程不短,我們在後座看風景,我心想,她拿著那杯早已涼掉的咖啡,又不喝,究竟會怎樣處置呢?個多小時後,車終於到了鎮江,在約定的飯店門外停下,友人呷了最後一口涼的拿鐵,把那紙杯丟進江邊的垃圾桶。她那份執着,我很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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