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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時的玩樂之一是鬥蟋蟀。 網上圖片
吳翼民
時光進入秋季,什麼東西都變得成熟、變得老辣了,植物是如此,動物也是如此。譬如說昆蟲,紛紛顯示出其成熟的本色,扯開嗓門放出了優美的歌詠,無論天上飛的、樹上歇的、草上蹲的、地上趴的都在作一年裡最輝煌的報告,報告牠們生活的幸福、戀愛的甜蜜、勝利的喜悅……
昆蟲龐大的王國裡,蟋蟀無疑是最威武驍勇的一大族群,一交秋,牠們突然從大地的每個角落冒出來,各霸一方,高唱戰鬥進行曲,擺起了躍躍欲鬥的陣勢。蟋蟀形態精緻威風,額頭上兩根鬚擺動著,猶如頭盔翎子;獲勝凱歌高奏時背部羽翼抖動,宛若軍氅披風。蟋蟀善歌好鬥,儼然昆蟲中的將軍,故而男女老少皆雅好此物。
有兒歌唱道:「『賺績』(江南人對蟋蟀的稱謂)瞿瞿叫,囝囝心裡別別跳」和我年齡相仿的人,哪個沒有在童年時代逮過蟋蟀、玩過蟋蟀、鬥過蟋蟀?有的甚而到了青壯年乃至老年,依然難以忘卻這段情趣。
那時交了秋,我幾乎一頭扎入了玩蟋蟀之中,天天都去郊外逮蟋蟀,帶著捕蟋蟀的網罩和一大捆囊蟋蟀的竹罐,舉凡田頭河灘廢墟瓦礫都是捉蟋蟀的場所,唯墳地不敢前往,一是怕翻到骷髏駭人,二是傳說那裡的蟋蟀叫做「棺材頭蟋蟀」,方頭形狀,不會叫不會鬥,逮著了會倒霉。我親眼見著有個專門逮蟋蟀賣蟋蟀的漢子掉河裡淹死。有人說,他就是逮了「棺材頭蟋蟀」的緣故。因此我們遇到墳場便遠遠地繞道而行。比較而言,到小河濱逮蟋蟀收穫最大,人站在齊腰深的河水裡,朝著河邊的泥岸嘩嘩潑水,躲在泥洞裡的蟋蟀就紛紛跳將出來,落在水面上束手就擒。記得我每次出擊,都能滿載而歸,回家後將牠們分門別類飼養在蟋蟀盆裡。那時我和堂兄一起經營著二十幾隻蟋蟀盆,有些還是蘇州陸墓御窯的貨呢,做工細膩精緻,是飼養「將軍」者。
民諺:「白露三朝出『將軍』」。到了白露,是蟋蟀出「將軍」的時節。我們把最厲害的蟋蟀封為「將軍」,飼養在御窯蟋蟀盆裡,不隨便示人、不輕易出戰,讓其他「兵卒」先出陣與鄰家孩子的蟋蟀交戰,直到「兵卒」們或勝或負最終次第淘汰,鬥敗的「兵卒」被我們稱之為「敗過郎」而餵了雞。為了顯示我方的實力,此時方始讓「將軍」款款出場壓軸。
記得我有過一頭「將軍」被喚作「文將」,逮自辣椒田裡。逮牠時,牠正與配偶在交尾,放出「唧唧瞿、唧唧瞿」的歡娛聲息,當我們挖開其愛巢,牠的「愛妃」先行跳脫,——這是蟋蟀王國的規矩,「三槍」(雌蟋蟀)先跳脫,眩亂捕捉者的目光,然後「二槍」(雄蟋蟀)迅即脫身。奇怪的是此番「三槍」跳脫後,「二槍」竟然匐身不動。我立即將其收入網中,細看之,這頭蟋蟀身體奇長,豹頭金身,威風凜凜。回家小試鋒芒,但見牠面對敵手、紋絲不動,待對手趨近,牠猛一口咬住其牙口,一下便將對手翻了個底朝天,只兩下就將牠扔到老遠。對手負痛逃離,牠也只抖動羽翼,沉沉地叫了幾聲。我一下如獲至寶,賜其名為「文將」,逮自辣椒田裡,牙口果然老辣啊。那一個秋季,我的「文將」橫掃左鄰右舍家孩子們的蟋蟀,堪稱無敵。直到幾十年後的今天,我依然能回憶起牠的勃勃英姿。
那年月不僅孩子們玩蟋蟀,成年人也玩得起勁。蘇州城中心的玄妙觀是玩蟋蟀的集散地,到處是賣蟋蟀鬥蟋蟀的攤點。也有鬥蟋蟀賭博的,兩頭蟋蟀交鋒,十數人圍觀,雙方都有押賭注者,遠望之下,只見一個個屁股翹著。人們把賭鬥蟋蟀者謔稱為「翹屁股朋友」。家長們常告誡孩子別學玄妙觀的「翹屁股朋友」,意為無所事事、沉浸其間、玩物喪志。
現在看來,「翹屁股朋友」實在算不得什麼了,如今玩蟋蟀可是玩大啦。先是蟋蟀已經成了產業化,名蟋蟀產地如山東寧陽,每到這個季節,數萬數十萬人會湧去採購蟋蟀。「蟋蟀貴如牛」早已不是新聞,就此帶動了一個地方經濟發展,被譽為「蟋蟀經濟」。蘇浙滬一帶鬥蟋蟀賭博之風越颳越盛,——租下一座高檔賓館,賭蟲者應邀八方來朝。每次大活動被命名為「戰役」,如「淞滬會戰」啊、「遼瀋戰役」啊、「平津戰役」啊、「淮海戰役」云云……規模之大、賭資之巨可想而知。我有位老鄰居參加過幾大「戰役」,其僱專人飼養的一頭蟋蟀屢立奇功,贏錢無數,後來壽終正寢,主人為牠舉行了隆重的葬禮,專門為之打了一口金棺材呢。這樣的玩蟋蟀能不令人拍案驚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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