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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 星
在字詞典中,家鄉與故鄉釋義不同。但對我而言,家鄉之情與故鄉之情,是我遠行與回歸的兩條路,亦是我身體與思想的兩條路。遠行與回歸的路,可以是兩條,可以是同一條;身體與思想的路,可以一道,也可以分道。總之,它們時常交織在一起,像擰麻花那樣,擰著擰著,就擰成一根。
我的故鄉,悠閒地躺在山坳中,頭枕西山,腳抵天際。站在西面的山峰東望,晴朗時一眼便到盡頭。那遙遠的白雲與空曠外次第遠去的山巒,清晰地在天幕上繪畫,動中有靜。假若雨後放晴,那疏密流動的雲霧如瀑如煙,把峰巒遮掩浮舉,像海市蜃樓,又像美輪美奐的電影在碧藍的天幕上放映,卻更真實、更曼妙。擱在平時,這景致是躲藏在幕後的,不肯露面。只有被雨雪清洗擦拭過,烏雲散去,濃霧隱身,太陽跳出,那天際處,才不可捉摸。
我的故鄉,春天是梨花、桃花和杏花等紅白多色綻放的花海。秋天是山楂、黃梨、蘋果等水果飄香的果園。冬天白雪時常如被,綿軟蓬鬆,把青山綠水染成一色,把青松、禿枝妝作英姿。這些場景,年年如此,年年如新。故鄉的大路寬敞平坦,東西橫貫;故鄉的小路狹窄蜿蜒,爬到山頂,下到溝邊,織進村落。
提起家鄉,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村莊。在一條大河的兩側,兩座東西走向的大山像兩道巨型的屏風,面向水淺的大河,分列兩旁。大河與大山之間,平坦處,斜坡上,石壩和梯田間,疏疏密密分佈著一些大小不一的村莊。無論春夏秋冬,隨便選個早晨或傍晚,站到村莊的肩膀或頭頂上遠眺,那些散居的村莊上,到處是像薄紗一樣散步的炊煙,溢出點點煙火的味道,裊裊升起,又慢慢地消散。雖然距離隔得很遠,那些煙火的味道淡淡襲來時,依然讓我感到動情、幸福、溫暖。
離家在外那些年,我記憶最深處的是故鄉;如今終於回來了,我最不能忘卻的,還是那個曾經的故鄉,如今的家鄉。
每次踏上家鄉的路,望著山嶺和河谷的肌膚,嗅著泥土的味道,把熟悉的景色,統統甩到身後,跟著心的翅膀,朝著家的位置飛翔。一切都那麼的普通!一切又那麼的親切!
家鄉和故鄉,只有在字詞典中才分得清楚。因為情的緣故,我經常把家鄉和故鄉混淆成一個詞。不是不懂,不是故意,而是自然而然的。
家鄉的印象,有時很清晰,有時也模糊;有時很寂靜,有時也靈動。她像一幅畫,被風兒一吹,或被鳥鳴一吵,展開畫卷,便是一個個被時間裁剪的無法連續的場景。
村莊坐北朝南,倚靠在山坡上。往北即是四十五度多斜上的山坡。順著溜滑的小道一直往上爬。爬著爬著一回頭,整個村莊和家鄉便都落在腳下了。沿著鑲嵌在嶺上的山路爬,彷彿還沒走到盡頭呢,怎麼突然就站在了山腰上?抬起頭,視力即將攀登上的,已是山巒的頂端。看上去,只要站到山頂上,伸手就能摸到藍天,摘到那些行走的白雲。揪拽著野草,攀扶著岩石,喘出一身大汗到達山頂後,猛然發現:其實,山的那一邊,還有幾座更高的山。
爬上山,在山頂上走過一段相對平坦的草石路,登到東側的峰頂向東望去。山巒綿延,許多錐形的山頭,一個個努力排開去,和雲霧相攜,屹立空中,若隱若現,愈走愈遠。
小時候,去山上放羊、掀蠍子、逮螞蚱,這條山路和這座山,我們經常爬。薅草、幹農活、挖地瓜和偶爾遊玩的時候,這些山和嶺,包括附近的山嶺和樹林,我們也經常去。
家鄉這一座座險峻的山和陡滑的嶺,一條條奔跑或沉睡在荒野裡的小路,一條條流淌或經常乾涸的河流,一道道幽深或狹窄的山谷,一處處高低大小深淺不一的洞窟,不管是哪一處哪一種,我們都不陌生。其中的絕大多數,我們還不止一次涉足過。
家鄉,離不開那些片斷。幾個孩子一起放羊的片斷,掀蠍子的片斷,薅草的片斷,摸魚蝦的片斷,搗蜂窩的片斷,掏鳥巢的片斷……也離不開一些身影,父母的身影,兄弟姊妹的身影,鄉親們的身影,親戚朋友的身影……還離不開一些聲音,狗咬的聲音,雞叫的聲音,鳥鳴的聲音,蟬唱的聲音……
遠離家鄉時,時常想起她,想起那個小山村裡的人和物。曾經在豬圈、羊圈和草垛裡捉迷藏,在打麥場和冰面上放陀螺。幾個小夥伴一起,坐在路邊摔泥巴,用泥巴捏出各種各樣的車馬和動物……
印象中,家鄉的春天山青水秀,一直很美。家鄉的冬天,不下雪時,大地的肌膚是赤裸裸的,黃褐色的,稀疏的枯草是她的毛髮,細碎的山石和一道道梯田是她的毛孔和皺紋。這個時候,到野外閒逛,大地吹著口哨,寒風推搡著身體,到處都是硬邦邦的冷!遍地枯黃的野草,把野兔和鳥兒們攆進巢穴,整個家鄉,就只剩下一片片禿樹和荒野。山頭上的幾處松林,托舉著深沉的綠色,孤寂著,成了一抹抹點綴。
記憶裡,家鄉的秋天是個異常繁忙的季節。七八歲時,我們這兒以黃梨和地瓜為主,有的人家也種小麥、花生和高粱。十幾年前,我們這裡的黃梨品種由單純的本地子母梨,變成十多種從各地引種來的新梨。黃梨經濟效益好的那些年,每年春天,我們這裡還舉辦「梨花會」。會場設在鎮政府所在地,很多外地劇團都來這裡演出。鼎盛的時候,在不大的鎮政府所在地,七八家劇團聚集在一起,鑼鼓喧天搞競爭。觀看演出的群眾人山人海,摩肩接踵,擠得偌大一個地方水洩不通。
秋天,早晚間雖已稍稍變涼變冷,有時中午卻依然炎熱。刨地瓜的日子,先用鐮刀砍掉露出地面以外的瓜秧,扯成團扔到地邊上晾曬。然後用钁頭一墩墩把地瓜從土裡刨出來,堆在一起用擦板(一種把地瓜擦成薄片的長方形簡易工具,中間帶有刀片)擦成片,一筐筐抬到被陽光炙烤強烈的地方去曬。在毫無遮掩的烈日下,蹲在滾燙的地面上,把灑落後堆疊在一起的地瓜片一片片拿開,均勻地擺成一層,特別費工夫。那種下燙上曬的忙碌滋味,沒經歷過的人很難想像。而曬收地瓜的事兒,只是眾多活計其中的一種。
以山楂等水果為主要經濟作物,是近些年的事。父親這一輩人,年齡越來越大,很多莊稼已經沒法耕種了。栽種小麥、地瓜、高粱、花生的人家,以及栽種面積,逐年在減。務農這個行當,與我們這一代人,似乎隔有一道難以接受的檻,很少有人願意「接班」。在外摸爬滾打的日子,我時常想念故鄉,想念豐收時的喜悅和甜蜜,想念回到家鄉時的感覺,但卻往往要選擇性地抹去秋收時的那份忙碌與艱辛。 ■網上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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