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一心
趁赴京學習期間,抽空回老魯院。屈指一算,距離1993年3月已經十九年了。此時,夕陽西下,放射出金色的餘暉。你還是你,沒有變,依舊是當年那個熟悉的樣子,親切而又儒雅的微笑,讓我再次感受到了暖流,目光盈動。
之前,聽說你搬家了,搬到中國現代文學館去了,那裡條件更好教學樓更寬暢更明亮,周圍環境也更優美更現代化。想當年,老魯院是何等風光,何等神聖,何等威望,何等讓人敬仰和神往。事實上,許多當代著名作家就是從這裡走出去的。此外,不知有多少作家做夢也想進入這所被文學界譽為中國作家「黃埔軍校」。如今的新魯院似乎更上層樓,令人欣慰。但我還是回到了老魯院。這裡有我的記憶,有歌,有酒,有喜,有淚,有文學,還有其它種種,讓人難以忘懷。
當年的那棵詩歌小樹已經長高了。綠蔭下,繁花似錦,花圃修得整整齊齊。風一吹,到處都能聞到花草的馨香。當年那個朗誦詩歌的女同學,現在還寫詩嗎?擦肩而過的輕聲細語,已經消失。教室,食堂,還有那個小操場,包括大門口和保安室(傳達室),全都重新裝修了一遍,修舊如舊,感受彷彿回家一樣。
如今的北京城,早已不是十九年前的樣子了,就連老魯院門口的那條街道和對面的民居,也已拆建成幾十層的高樓大廈,街道上車流如梭,不亞於三環以內,不過,路邊還有幾間小房屋沒拆,不會是「釘子戶」吧,但也很難說。北京是首都,各種文明匯集的地方,城市新舊吻痕自成一景,看似不合理其實很正常。
趙興紅是個很隨和的老師,在她的辦公室裡聊天時,突然門口風風火火闖進一個年輕男子,體型略胖,語速很快,而且大大咧咧,不等發問,自己就先開口打斷我們說話。「請問,這裡是魯迅文學院嗎?」還沒回答,他又搶話了。「太好了。我就想來這裡學習。我會來這裡學習的。我已經跟我們市文聯領導說好了,說我要到魯迅文學院學習,他們同意了,所以,我一定會來這裡學習的。」
等他說完一大堆話後,趙興紅老師才問他怎麼進來的,要找誰?
「你是這裡的老師嗎?那太好了,我就是要來找你的。我先來打探一下,回去後就跟我們市文聯領導說,我要到魯迅文學院學習,他們會同意的,我已經跟他們說好了。」
趙興紅老師很耐心地聽他把話又重複說了一遍後,才對他說: 「魯迅文學院沒有對外招生,現在也搬到新址去了,不在這裡辦班。」
「能告訴我搬到哪裡去嗎?我知道魯迅文學院沒有對外招生,但我已經跟我們市文聯領導說好了,他們會讓我來學習的,一定會的。我是個退伍軍人,我當過排長,我寫過一些報道,有在報紙上發表過一些,我可以來這裡學習的。」
……
好不容易才把這個「文學青年」送走。
然而,這一幕讓我想起十九年前的另一幕。
魯院五樓,也是最頂層,有3間宿舍,和教室連在一起。當時,我和另外兩個同學同住那裡。有一天傍晚,我們正在聊天,突然闖進一位女子,又黑又矮又胖,起初以為是來打掃衛生的,再看她神色不太自然,上氣有點接不了下氣的樣子,欲言又止,於是問:
「請問你找誰?」
「大哥,我想到這裡讀書,你們能幫我嗎?」
不等我們回話,她又焦急地說:
「我是從新疆來的,乘好多天火車才找到這裡的。我要到這裡讀書,你們幫幫我好嗎,我求你們了。」
之後,才知道她從新疆來,身上沒有錢,逃票乘火車來的,還走了兩三天的路,目的就是要到魯院來學習。她聽說過魯院,知道魯院是培養作家的地方。
她拿出兩三張新疆報紙,說裡面有她發表的文章,讓我們看。
由於魯院不是一般的學校,沒有對外招生,學員主要是各省作協推薦來的,並符合一定條件,即必須在省刊以上發表一定數量文學作品才可以。而眼前這位從新疆來的文學青年,雖對文學懷有萬般情懷並求知若渴,也終歸條件不足,再加上本班已過半學期,故結果不言自明。儘管如此,她的行為還是感動了不少同學。文學的內在魅力和吸引力也確實足以上讓人產生敬畏,信仰的力量無處不在。
還有一件事情讓我印象深刻,並深受感動。
我們有個來自某省的女同學,快五十歲了。她是個鄉下人,由於家裡窮,十一歲就當了人家的童養媳,連小學都沒畢業,她非常熱愛文學,靠自學硬啃下不少名著,可是,十幾年過去了,她只在地方小報發過幾篇小稿,儘管如此,她依然如癡似夢追求文學的夢想,但世俗的力量對她產生巨大的壓力。
在傳統上,中國人受封建思想影響,女子要講究「三從四德」。即未嫁從父、既嫁從夫、夫死從子;和婦德、婦言、婦容、婦功等四德。也就是說,一個女人要「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不許僭越「男尊女卑」的原則。換言之,就是應了那句話「女子無才便是德」。可是,這位女同學卻硬是「不守婦道」,正式婚嫁後,總是身後背著孩子,一邊餵豬一邊看書,不懼流言飛語,力抗壓力,矢志不渝,堅走文學道路。後來,她的事跡終於引起注意,才被引薦到某省文學院學習,之後,又被推薦到魯院學習。這個時候的她,已經是某省很有名氣的女作家了。
值得一提的是,在魯院學習期間,她的第一部長篇小說終於脫穎而出並舉行隆重研討會,之後,又改編成大型電視連續劇,在中央一套播出,並在全國產生廣泛影響和好評。最讓人感動的是,她的作品研討會結束後,舉行宴會時,不僅開懷暢飲,喝得滿臉通紅還要與同學喝交杯酒,看得連在座的汪曾祺、林斤瀾等前輩們也都樂開了懷。更精彩的還在後頭呢,就在宴會即將結束時,魯院門口來了兩位「不速之客」,分別是她離婚多年的丈夫和已經十八歲的兒子。而此次她丈夫是專程趕來要和她復婚的,當時,那個若即若離的場面完全不亞於電影鏡頭。
往事已矣,情思不斷,不免喜憂參半,幾多話語盡在不言中。
晚餐時間到了,趙興紅老師盛情留我在老魯院的食堂裡用餐,我很樂意地滿口答應了。其實,我心裡也真想留下來吃飯。這裡雖只有快餐,可此時此刻,卻比山珍海味還豪奢。食堂做的飯菜味兒依舊地道,因為還沒開學,食堂冷冷清清,幾個夥計和我們一起,各坐各的,各吃各的快餐。多麼愜意的一頓晚宴啊!
話題還是離不開當年的魯院,雖只有短短六個月,但記憶深刻。這種發自內心最真實的感情是沒有期限的,也不需要保質期,時間彷彿永遠停在新鮮的位置上。晚宴前,趙興紅老師帶我重溫教學樓。看到當年我住的那間宿舍,心頭湧起無限的暖意,彷彿回到了過去。趙興紅老師的盛情我心領了。老魯院本來就是很有故事的地方,許多名人都曾在這裡留下過去,恕我無法一一將他們提起。
那些埋在這裡的故事還在成長,有的已經長成大樹,有的才剛剛發芽。趙興紅老師就住在這座院子裡,相信老魯院也有她難以忘卻的情懷。其實,每個人的人生都一樣,只是訴說的方式不同而已,聽說老魯院現在以網絡培訓為主,我相信精彩還在繼續。
該到離別的時候了。人活著終究敵不過時間的撕扯。愛一個人,和愛一個地方,其實是一樣的。或許,老的地方會一如既往,但,我會永遠愛著麼?臨別時,且讓我再回頭看一眼。此時,最後一縷夕陽已隱去,但天空卻還明亮無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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