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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珏像擺放於上周日北京三里屯「老書蟲」書店的追思音樂會。
上世紀三、四十年代國內外風雲變幻的大上海,給電影、小說提供用之不盡的題材,從間諜、黑幫到愛情、浪漫都有,刻畫出大時代那不一般的人際關係。
其中有一記,講述一位父親為銀行家的大家閨秀,聰穎可愛,既唱京戲,更拉得一手好小提琴。就在她就讀的音樂學院,愛上了一位比她年長七歲、當專業大提琴手的回族京漢子。二人經常在樂隊奏樂、看電影。男的是位進步青年,抗戰結束後前往革命聖地延安組建樂隊,女的決定離家相隨。後來形勢所逼,二人與樂隊從延安一起徒步到北京,邊走邊演,歷時近三年。到達京城時,已是三人小康之家了。
以上可不是編織的故事,而是真人真事。男主角是已故中央樂團指揮大師李德倫,女主角是與他同走逾半世紀人生路的李珏。李大爺於十二年前辭世,上月底李夫人以八十九高齡大去,大時代的浪漫愛情史從此畫上句號。但留下來的娓娓餘音,又何止刻骨銘心? ■文、圖:周光蓁(香港大學)
上周日晚,一眾親人及音樂界朋友在北京三里屯「老書蟲」書店,通過音樂表示哀思。鋼琴家劉詩昆的蕭邦《葬禮進行曲》、小提琴家盛中國的馬斯耐《沉思》,還有李家長女李鹿、次女李燕合奏聖桑的《天鵝》等。當音樂在肅穆大氣中瀰漫,名副其實的「音容宛在」。
筆者通過撰寫中央樂團史,有幸受教於兩老,每次都獲熱情接待,冬天有餃子、夏天有水蜜桃。更重要的,是他們提供的歷史材料,從節目單到剪報,當然還有親自憶述多年往事。
李大爺2001年去世,但李夫人對我的幫助熱情依舊。過程中更深深體會到李珏老師有著非一般的人文修養和對生命、公義的熱愛和追求,但又同時自豪於李德倫夫人的身份,「老李」這兩個字經常出現在談話中,可見兩人之心從未分離。
蕙質蘭心 琴音裊裊
與李夫人多番談話,焦點大多是李德倫及於他所處的艱辛年代從事的交響事業,對於她自己的小提琴專業幾乎隻字不提。「那是以前的事兒了」,她不止一次的說。
據多方資料顯示,李夫人乃上海國立音專小提琴專業的高材生,到延安後參加中央管弦樂團,司職第一小提琴。上面提到從延安徒步到北京的長征途中,李氏不止一次拉奏莫扎特著名《G大調弦樂小夜曲》的四重奏版,以及多首改編民謠及新歌劇《赤葉河》。當樂隊連人帶拉著樂器的毛驢在1949年初抵達北京清華大學,學校樂隊在洋人指揮下以一曲舒伯特《未完成交響樂》展示音樂實力。可是他們萬萬沒想到,這群身穿「土八路」制服的樂師們卻以更精準的音符演奏莫扎特,水平還在他們之上。
建國初期,這個延安樂隊經改組後成為北京人民藝術劇院,即後來的中央歌劇院。李德倫出任該院的指揮,而李珏則任樂隊第二小提琴首席。 這個職務並沒有因第二及第三個孩子出生而改變。在李德倫到蘇聯留學的五年(1953年-1957年),作為三個年幼孩子的臨時「單親」,李夫人仍奔跑於樂隊與家庭之間。很難想像,僅僅十年前這是位上海銀行家的千金寶貝。
李珏手拿小提琴的照片可謂絕無僅有。其中一張是她與蘇聯小提琴大師大衛.奧依斯特拉赫1957年的合照。當時乃傳奇古典音樂巨擘歷史性訪華,李德倫亦剛從莫斯科音樂學院畢業回國,照片中兩人面露可親的笑容,這是奧氏鮮有咧嘴而笑的照片,更罕有的與東方美女把臂而照。這大概是李珏和歌劇院樂隊伴奏貝多芬小提琴協奏曲前後所攝,彌足珍貴也!
至於李珏何時離開樂隊,全職在家中照顧姥姥及孩子,這有待考證。這個決定很有可能跟丈夫從原來的歌劇院調到中央樂團有關,更大可能是讓李德倫安心發展指揮和交響樂事業。可是事情的發展,並不以人的主觀意志為轉移。
動蕩時代 深情永在
1966年文化大革命爆發,李德倫及一眾中央樂團領導被打成「黑幫」,其家亦一夜之間由安樂窩變為關押「黑幫」的「牛棚」。李珏亦未能倖免於難,被歌劇院造反派打成「黑幫分子」,孩子們也受到不同程度的衝擊。雖然李德倫後來復出指揮,但李珏卻被迫下放到出生地——天津的鹹水沽,好端端一個家庭慘被分解,一直到文革後期才得以團聚,自此李家各成員的凝聚力更為密切。上世紀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子女移民,以及爾後李德倫腦溢血、李珏心臟手術,這一切都讓李家上下更珍惜一家團聚之得來不易。
2001年李大爺住院期間,筆者曾與李夫人前往協和醫院探望。「香港來的周光蓁來看你啦,」夫人對臥病在床的李老說。我上前握著大爺那厚大而溫暖、揮舞指揮棒演出無數作品的右手。問候片刻後,輕輕步出病房,閉門前回頭所見的,是夫人深情望著老伴,無語。那一刻,至今歷歷在目。
大師走後,夫人以其堅強的唯物原則,關心國內外時政,對社會不公義抒發己見,例如曾給我寫信表示對前北京音樂廳總經理錢程被判刑不理解,不止一次的提問「究竟怎麼回事?」近期如今年夏天的斯諾登事件,年近九旬的她亦表示關注。
時政以外,老人亦積極修身養心,堅持每天彈琴一小時(最後看見放在鋼琴前的是巴赫的作品)、練書法,她那秀麗的蠅頭小楷毛筆字,出自八旬老人之手可是個奇蹟,這大概跟早年小提琴造詣有關。知道筆者喜歡蘇東坡《水調歌頭》和辛棄疾《採桑子》,便把兩首作品書寫在杭州扇子上,下款為「李珏,時年八十五歲」,親手送贈。還記得接過禮物的一刻雙腿發軟,差一點跪下來。
心結終解 遙表追思
2009年12月的那一次會面是我最後一次看見李夫人。那時正值《中央樂團史》出版,由於對部分內容有不同看法,家人建議避免讓老人在討論過程中太勞累,可讓等一下,因此一直未能當面釋疑。
事情到了上月出現轉機。事緣團史內地簡體字版以新書名《鳳凰詠》出版,內容方面跟香港版有所不同,尤其是關於備受爭議的樂團改革最後一章,並沒有收在內地版中。
沒想到這樣的修改,解開了三年來紮得緊緊的結。
「看了在大陸出版的《鳳凰詠》,認為這本書改得還可以,我媽媽希望你何時到北京來,如方便能夠到她家裡去一趟。她要找你聊一聊。」
這是李家長女李鹿給我電郵的全文。日期為2013年9月17日。當時我正準備到加拿大,還計劃盡快到北京和平里八區探望將近四年完全沒有接觸,但經常在心中惦念著的李夫人。
可是就在我身在加國期間,老人於9月28日20點47分因心臟衰竭安詳離世。這個消息是十月初老中央樂團女高音馮琬珍老師以電郵相告。文中這一段猶如晴天霹靂:
「9月28日,我與李珏老師通電話,她高興地告訴我,她知道《鳳凰詠》出版了,聽她的話調頗欣悅,還對我說,假若我知道你來京了,一定代她歡迎你到李家來……」
得悉多年的心結終於解開,而且更為李夫人在她生命的最後幾個小時帶來欣悅,這固然值得釋懷。但想到永遠再不可能親自向她道謝、請教,只能借用蘇軾一句「此事古難全」來表示人生的無奈。
昨天(10/10)上午,李家子女和孫兒遵照老人遺願,舉家到河北省易縣的清西陵崇陵(光緒墓)隔壁的華龍皇家陵園,為母親與父親合葬。一個甲子的音樂浪漫之旅以有情人終成眷屬結束。
以此文遙祝李珏先生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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