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大圖片
■魯迅。網上圖片
賀越明
究竟是哪年哪月開始認知魯迅先生的?人到中年,即使打開記憶的閘門,也難以找到確切的答案。這個問題,由內地的中學語文教材不斷刪除魯迅的作品而引發,在我心裡盤桓了好些時日。但仔細回想,具體的時段雖不可考,初始的過程還是有跡可尋的。
肯定是孩提,去虹口公園(後改名「魯迅公園」) 玩的時候,第一次見到這位老爺爺的塑像:他高高地坐在籐椅上,面容安詳,凝視前方,森森柏樹環繞,萋萋芳草映襯,形成肅穆冷寂的氛圍。灰黑色的塑像後方是墓地,一面高大的墓牆,鐫刻着毛澤東手書的貼金大字「魯迅先生之墓」,下方是安放靈柩的墓穴,以花崗石板覆蓋。倘若從不遠處的兒童遊樂場來到這裡,此前的歡樂立刻消散得無影無蹤,剩下的唯有緘默,加上一點點惶恐和好奇。
一個供人遊玩的公園,為何闢出一角作為魯迅的墓地?記得大人告訴我,這位大文豪生前就住在附近,常到這個公園散步、思考,所以他的靈柩遷葬於此。我入讀小學後,去公園祭掃魯迅墓,成為一年一度的例行活動。
魯迅住在公園附近的史事,給我的童年生活平添了不少興味,因為我家那時在溧陽路,離公園也不遠。一個周日,父母親領着姐姐和我出門,走到四川北路,先去虹口公園正門近旁的甜愛路,到千愛里轉了一圈。原來,上世紀五十年代初父母在那裡住過,是機關提供的住房。到一戶門前指認了舊居後,好像是父親說,魯迅也在千愛里住過。出了弄口,沿着山陰路一直走,不遠處左拐是大陸新村,進到其中一條短弄堂,就見有家門口掛着長條木匾,刻有「魯迅故居」四個大字。那天鐵門關着,不對外開放,從外面看裡頭有個小天井,台階上去應是客堂間,臥室在二樓。儘管沒能入室參觀,卻給我留下了朦朧的印象:這裡是魯迅一九三六年十月十九日病逝之處。以後讀到有關他在家中接待客人或伏案寫作的描述,腦子裡便浮現出那個神聖而未目睹的客堂間。稍長之後,又聽聞溧陽路某處有個魯迅的秘密藏書室,他在反動統治者的白色恐怖下,常常夜闌人靜時去那裡讀書、寫作。巧得很,姐姐有個中學同學就住在那棟房子,藏書室在二樓,那同學住三樓,而其母親又是他們的數學老師,所以姐姐去過那房子。一切的一切,讓我覺得魯迅好像就在身旁不遠處,從空氣中都可以嗅到他的氣味。其實時處「文化大革命」,紀念、學習和宣傳魯迅,是籠罩在每個人頭上的政治氣候。
真正從文字上結識魯迅,大約是小學三、四年級,始於語文課本上的《一件小事》。該文不長,內容淺顯,魯迅用第一人稱,說乘坐人力車途中,有個身穿破衣的老婦人突然從路邊碰上車把倒地,車伕立刻停下,扶她起身立定。「我」料定老婦人沒有受傷,也沒有別人看見,怪車伕多事,但他卻毫不躊躇,攙着她一步步走向巡警分所。此時,「我」突然覺得車伕滿身灰塵的後影剎時高大了,愈走愈大,「須仰視才見」,而且對於「我」漸漸幾乎變成一種威壓,「甚而至於要搾出皮袍下面藏着的『小』來」。當「我」掏出一大把銅元讓巡警轉交車伕後,想到「這一大把銅元又是甚麼意思,獎他麼?我還能裁判車伕麼?我不能回答自己」。文末說:「幾年來的文治武力,在我早如幼小時候所讀過的『子曰詩云』一般,背不上半句了。獨有這一件小事,卻總是浮在我眼前,有時反更分明,教我慚愧,催我自新,並增長我的勇氣和希望。」
這個千字左右的超短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一九年十二月一日,是魯迅為北京《晨報.周年紀念增刊》而撰寫。語文老師教這一課時,講解透徹,還佈置大家寫了感想。通過如何對待跌倒在地的老嫗,魯迅描述了有文化的小職員與車伕的兩種不同想法及境界,從道義上針砭了前者的渺小,頌揚了後者的高尚。即使放在今天看,其教化作用也沒有消失,甚而有切中社會時弊之力。
進入中學,語文課本載有更多的魯迅作品,不光是小說,還有雜文、散文詩。到上世紀七十年代前期,讀過陸續出版的魯迅小說選、雜文選、散文詩歌選,才對這位「偉大的文學家、思想家、革命家」有了更多的認識。不過,在一個很長的時期,魯迅被供上神壇,從批判胡適、批判胡風,到開展文化大革命、批判林彪和孔子,直至反擊「右傾」翻案,幾乎無役不與,都被用作「批判的武器」,可能令人生畏和反感。其實,這不應該歸咎於早已過世的魯迅本人。當魯迅從「神」還原為「人」之後,語文教材何以反而容不下其作品的一席之地?
改革開放後文禁漸除,周作人的著述也重見天日,我讀後深感其博識、才情和筆力不在乃兄之下。但苦茶庵裡的知堂老人,是決計寫不出也不會寫《一件小事》的,從其幾百萬字隨筆小品札記裡,不可能讀到這種真誠感知普通勞動者的文字。我以為,在這個貧與富、民與官、賤與貴隔膜日深的時代,語文教材中存有《一件小事》這樣的課文,讓那些擁有富商、高官或歌唱家一類父母的孩童,盡早了解和體悟底層勞動群體的困頓和情操,對良善和正直的品德乃至愛心的培育是不會毫無助益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