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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 倩
每次路過小區賣煎餅的攤位，我都停下來，掂量是否買點煎餅帶回家吃。賣煎餅的夫婦來自沂蒙偏遠山區，他們家的煎餅從來不愁賣，生意紅火，有人建議他們多攤些賣，他們卻說，「純手工活兒，快了攤出來的煎餅不像樣！寧可少賺些錢，也要保住信譽。」
我常常是買回去吃不了多少便放進冰箱裡，時間久了便淡忘了，最後只能當成垃圾扔掉。母親經常訓斥我，「糟蹋糧食，以後別買煎餅了！」但是，心底的饞蟲時不時的鑽出來，近日，看完《舌尖上的中國2》，我特想吃煎餅，不敢直接說，便繞個彎子，說想吃散子。第二天，母親給我買回散子，還有煎餅，格外驚喜。剛攤出來的新鮮煎餅，瀰漫着濃濃的麥香味，我忍不住鋪開一個煎餅，捲上散子，大口大口咀嚼起來。
我小時候在農村呆過，親眼目睹過攤煎餅的過程。在灶膛上架起鐵鏊子，將事先和好的雜糧麵糊均勻攤開，在火力的作用下，麵糊迅速成形，蒸氣逐漸瀰漫，空氣中縈繞着淡淡的香氣。見煎餅蓬鬆開來，迅速用鏟子從鏊子四周往裡面輕輕剷起來，接着用手拿起煎餅，放在蓋墊上，再去攤下一個煎餅。農人每天下地幹活，沒有闊綽時間攤煎餅，大都借歇雨工的機會或起個大早，一次燒柴生火，便要攤上夠全家人好幾天吃的飯量。
攤煎餅是一件很費時費力的活，不能有任何偷工減料，單看攤的過程，不僅要掌握好火候，火大了會變糊，火小了會黏牙，還需不停地重複相同的動作。和麵糊也是頗為繁複的技術活，小麥、小米、高粱、大豆、玉米等雜糧，是春天播種、夏天灌溉、秋天收割，收割回來再晾曬、篩選、淘洗，有些糧食還要手工脫粒，比如，玉米；最後再碾成麵子，才能製成麵糊。
一張煎餅，飽含着多少笨拙的勞動啊？無人能說得清楚，也很少人能夠記着，走出鄉村、來到城市，人們極易將這些拋在腦後。腳步匆匆，越來越快，很多古老的勞動逐漸由機器所取代，只剩下一堆乾癟的思想和無用的熱情。
在《舌尖上的中國2》中，「山東煎餅」這組鏡頭只有4分鐘，劇組人員卻足足拍攝了四天，在我看來，這四天也是短暫的，比起農民的耕種，使用原始製作方法把糧食加工成煎餅，這期間所耗費的時間，是難以統計的；或者說，農民是把心撲在大地上，弓着身子、挪着腳步勞作，下地回來後，又彎下腰攤煎餅，經年累月，上了歲數的農人的腰彎成一輪月牙兒，但他們仍舊堅守這份沒有假期的職業--我們吃的是煎餅，是煎餅捲大葱，各種名義的美味大餐；他們吃的則是大地的饋贈，是草木的精氣，汗水鑄造的藝術作品。
當很多人觀看《舌尖上的中國2》，圍觀活色生香的場景，忍不住要「舔屏幕」的時候，我想的是，現代人該拿什麼向片子中笨拙的勞動致敬呢？是「別人吃什麼、我也吃什麼」，習慣性的跟風從網上下單買煎餅吃，還是靜下心來自我觀照：類似笨拙的勞動你是否還存有記憶？有沒有家鄉父母和鄉親熟悉的身影？
總導演陳曉卿表示：「最好吃的東西是用心做出來的。」「用心」兩個字，氤氳出勞動的最高境界--以敬畏的態度面對糧食，持誠實的態度勤奮勞作，安分守己的守望着相屬相連的歲月。
無論是攤煎餅的沂蒙山區農民，還是高空採蜜的藏族少年、四川樂山的養蜂夫婦，他們都是笨拙的勞動者，平凡的創造者；觀眾於細微中感知草根美食，在溫情中傳遞人性光芒--打濕眼眶，觸動心靈，這是超越美食的體悟--回歸笨拙的勞動，找到精神的歸宿。
聞名世界的畫作《蒙娜麗莎的微笑》，達芬奇用了四年的時間才完成；中國古代四大名著之一的《紅樓夢》，曹雪芹創作耗費十年；華人導演李安拍攝電影《少年派的奇幻漂流》用了整整四年的時間......網絡信息化時代，要求所有人都放下利益博弈，耐住寂寞，從事笨拙的勞動，顯然不現實，但是，人們理應少一些功利、多一些誠實，離着自然更近一些。
經常有朋友問我：「你寫一篇文章需要多長時間？」我回答說道：「慢的時候一篇文章能寫一個月，快的時候幾個小時便能完成，但我從不制定嚴格的時間。」朋友有些不相信。其實，寫作跟農民種地是一樣的道理，只不過種地是體力勞動，寫作是腦力勞動。靈感淤塞時，文章寫一半便擱淺了，這樣的半截文章，我的文檔裡存着好多，你能說他們不是我的勞動成果嗎？有時，寫完的文章要擱放一段時間，修改至滿意我才肯投出去發表。
我崇尚笨拙的寫作。這種寫作，濾掉渣滓，不會討巧，不人云亦云，在別人眼中，冒着傻氣兒，最大的特徵是慢，但是，我非常自足，安靜地在文字世界中攀登--敬畏文字，像敬畏自己的生命一樣，絕不草率的捏合他們的命運，必須經過淬火冶煉和心靈孕育才能誕生；他們是我生養的一群孩子，我要盡職盡責。
寫到這裡，我不禁想起小區門口的修鞋匠。修鞋匠是個中年婦女，最早的時候是他的父親在這裡擺攤修鞋，老先生身體乾瘦，帶着一副老花鏡，活幹的非常細發，縫補鞋子也好，修補牛仔褲、行李包也罷，針腳嚴絲合縫不說，而且修補的非常巧妙，根本看不出壞過的痕跡，他的老顧客特別多。
有一次，大學裡有個外教的靴子壞了，過來找老先生修補，他看了下說這個活幹不了，老外用蹩腳的英語說道，「我相信你的技術！修壞了沒關係。」盛情難卻，他才接下這單活。幾天後，老外來取靴子的時候，他一臉抱歉地說：「對不起，給你修補的不理想，不收錢了。」老外看過，覺得已經不錯了，臉上綻放喜悅的笑容。他小聲的說：「補得不完美」，老外伸出大拇指稱讚他，把錢留下：臨走時還上前和他擁抱一下，他有些受寵若驚，眼角飄過幾分自豪感。
朱光潛先生說過，「各種藝術都有它的筋肉技巧。」我把笨拙的勞動視為一種藝術，它的筋肉技巧是誠實、緩慢、簡單，反覆的重複、無聲的堅持，像攤煎餅、採蜂蜜、擀麵條等，人們溫故鄉情、饕餮味蕾之餘，獲得情感的共振，有愛的綿延，還有笨拙勞動的啟發，這也是《舌尖上的中國2》再度掀起收視狂潮的原因。它是美食聖經，更是精神寶典：滋養脾胃，溫暖心窩。如網友所說的，「上有廟堂之高，下有江湖之遠，雕刻一個蘿蔔，不比解數學題簡單。」
勞動沒有貴賤之分，只有是否用心投入，用心才能誠實，有誠意才能生發出愛，帶着愛意才能走向恆久，真正在大地上詩意的棲居。
笨拙的勞動，毋須強制人人都能做得到，但是，尊重笨拙的勞動者，敬畏他們的勞動成果，珍視眼前的幸福生活，這應成為一種文明風尚，人人都應身體力行。(網上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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