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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紅柿炒雞蛋。 網上圖片
鍾 倩
連續一周的陰雨天，家裡買的蔬菜都吃完了，周末的晚上，母親想起冰箱裡還有一個西紅柿，她對我說，「做西紅柿雞蛋麵吧，好久沒吃了！你肯定愛吃！」先把西紅柿洗淨，切好，再切點葱花；用此熗鍋，倒入熱水，等鍋開了，煮上麵條；將要煮熟的時候，把雞蛋從碗裡打碎，倒入，待一兩分鐘，即可食用。
吃麵的時候，倒上幾滴香油，香噴噴的，西紅柿的味道更濃了。這個習慣我是在幼兒園裡養成的，長大後一直沒有變過。這頓飯，我吃了一大碗，從舌尖到腸胃，很是熨貼，頭上沁出密密的汗珠，說不出的暢快，好像找到久違的幸福感。
我對西紅柿有着特殊的情結。姥姥家在城西，當年是種植西紅柿大戶，母親在家中排行老大，多年的勞作使她成為種菜好手。剛結婚那會兒，她經常回姥姥家，要麼幫着下地育苗，要麼等到收穫期回去摘柿子。
清人汪灝在《廣群芳譜》中記載：「番柿，一名六月柿。莖似蒿，高四五尺，葉似艾，花似榴，一枝結五實，或三四實......草本也，來自西番，故名。」西紅柿也叫番茄，原產於秘魯一帶，由歐洲傳教士在明代萬曆年間帶入中國。
我的童年是在菜園裡度過的。四五歲的時候，都是姥姥看着我，園子裡分佈着糞池，擔心我亂跑會掉進去，而不遠處的大壩，也很危險。姥爺、舅舅、姨媽、母親，他們齊刷刷一個姿勢，蹲在地裡育西紅柿苗的場景，現在想起，仍歷歷在目；人多的話，一上午時間能育完一席苗。西紅柿苗成活後，再進行移栽，扣上塑料布，再蓋上草氈子，以保證足夠的溫度。
為了使西紅柿生長能見到陽光，早上，迎着晨露，把草氈子揭開；傍晚，披着晚霞，再把草氈子蓋上。不管颳風下雨，還是惡劣天氣，都要火速趕到菜園裡蓋草氈子。常常，坐下來吃飯吃到一半，或是剛從地裡收工回到家，見天陰下來，姥爺便急火火的拿上農具，幾乎是一路小跑，直奔菜園子。
從育苗到栽種，從成果到變紅，再到開摘，西紅柿的成長經歷蘊含太多的勞作。移栽完畢，苗長出一扎長左右，開始打叉，以保證西紅柿能夠高產。將要收穫的時候，也很費心，經常有些不知名的鳥兒過來搞破壞，用嘴啄上幾口，敏捷地飛走，溜之大吉。菜農會嚴加盯守，在菜園裡懸掛破衣服、草帽子、紅布頭等，也能起到一定的作用。
被鳥兒啄壞的西紅柿，自然賣不上高價錢，姥姥心疼不已，自言自語地說，「這麼好的柿子，可惜了，可惜了！」有意思的是，鳥兒啄壞的西紅柿，都非常甜，所以那些啄壞的西紅柿，都拿回去，剜除壞的部分，自己留着吃，或者在大壩上，隨手送給鄉親吃，都不嫌孬。
升入小學後，我懂事很多，自己在菜園裡玩，姥姥會給我摘西紅柿吃。臨走時，會給我們拿上一些。有些時候，西紅柿還沒到成熟期，拿回來需要放一放才能吃。
西紅柿豐收的時候，姥姥的屋裡擱着一籃子一籃子的西紅柿，光看看，心裡便有一團簡單的喜悅，分不清是紅彤彤的顏色把心染得明亮了，還是被那撲面而來的自然精氣所包圍、所淨化，有一種層層的感動縈繞在心頭。母親命令我把手背在身後，才能進屋，害怕我伸手摸西紅柿，「手摸過的西紅柿，不正氣了！」在她眼裡，西紅柿像自己的孩子一樣，孕育、呵護、成果、採摘，付出太多的精力，怎能不珍視？
收穫的西紅柿，有不少「奇葩」。兩個小西紅柿連在一起的，我起名叫「姊妹花」；西紅柿中間帶有黑疤拉的，我稱它為「醜八怪」；西紅柿上凸起像乳頭的小骨朵的，叫「紅寶寶」，好像孩童張口吮吸母乳一樣......然而，越是「醜八怪」那樣帶各種疤拉的西紅柿，越是起沙、多汁、口感好。這和識人差不多，有些人外貌醜一些，但慧心靈巧，心靈很美。
吃西紅柿能挑最好的，我有種當「柿長」的感覺。從地裡摘完，走幾步拿到大壩上洗洗，或者乾脆用菜園裡灌溉的水洗上幾把，用手掰成兩半，又涼又甜，不亞於冰箱冰過的；有時候，收工回到家，用綿白糖拌西紅柿吃，酸甜可口，盛在粗瓷碗裡，我常常吃出草莓的味道。大人們卻是不常吃的，都是等到晚上賣菜回來，剩下的西紅柿，才洗洗吃。平時做菜，西紅柿炒雞蛋，也不輕易吃，姥爺說，「那樣吃，太浪費！西紅柿是消食的，農人幹活裝飯多，吃這個不頂用！」
我想，他們不是不愛吃，而是不捨得：面朝土地，精耕細作，結出果實，浸透無盡的疼愛，在晨露風雨中凝固成一種情感聯結，難以剔除--這是人與自然的緣分，也是農人對大地的跪恩。
有人說，發明西紅柿炒雞蛋的人是個天才，我卻認為，種西紅柿的才是最可愛的人，把這麼甜馨好吃的果實輸送到城市，這難道不是我們的幸福嗎？只是，吃薯條、蘸番茄醬長大的孩子們，不會懂得這個道理。
和很多人一樣，我第一個會做的菜也是西紅柿炒雞蛋。油鍋熱了後，我竟手忙腳亂，不知放什麼了，只是不住的往鍋裡加水，最後搞成「西紅柿雞蛋亂燉」。雖說不好吃，但依然賞心悅目，這是西紅柿的功勞，紅的讓人欣喜，像是捧起一團顏色。當年，蔣碧薇和徐悲鴻去法國前在北京逗留期間，和北大師生到香山碧雲寺避暑，她第一次吃到西紅柿，形容說道，「西紅柿紅綠相間，鮮艷欲滴」，他們吃的還是塞着肉的西紅柿。
西紅柿營養豐富，能減肥瘦身、消除疲勞，番茄素還有抑制細菌的作用。在果蔬家族裡，西紅柿絕對是個「百搭女王」，配菜用、當水果，都能派上用場。紅，毫不修飾的紅，是它的權威，也是它的宗教。
炎炎夏日，我最愛吃西紅柿打滷麵，先炒雞蛋、再放西紅柿，炒熟後盛進盤裡，再用鍋煮麵條，澆上西紅柿鹵子，白麵條立馬變成金燦燦一片，令人心情大好，敞開肚子開吃。那年夏天，學校組織到陸軍學院軍訓，軍訓結束回到家第一頓飯，母親給我做的西紅柿打滷麵，我吃得狼吞虎嚥，眼睛霧着一層水汽。離開家之後，才體悟到媽媽做的菜好吃。美味直通腸胃，也連接着心靈，輕輕一擊，愛便傾灑--西紅柿打滷麵裡有媽媽的愛。
西紅柿炒雞蛋或者西紅柿打滷麵已經成為經典菜餚，然而，不同人做、在不同地方吃，有着不同的味道。菜園子已不再，現在吃西紅柿，我心頭常常泛起思鄉情結。記得作家阿城說過，「思鄉這個東西，是思飲食，思飲食的過程，思飲食的氣氛。為什麼會思這些？因為蛋白酶在作怪。老了的標誌，是想吃小時候吃過的東西，因為蛋白酶退化到了最初的程度。」
時光荏苒，歲月如梭。如今，我們回不去了，蛋白酶也開始倒退了，這究竟是鄉愁的釋放，還是味蕾的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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