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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顆樹。 網上圖片
胡居魁
沒人說得清老屋旁的麥草垛消失於何時,原本屬於它的地方現如今立着一棵樹,枝葉峻茂,鬱鬱蔥蔥。
耳畔傳來咯咯、咯咯的歡笑--不遠處,兩個大孩子領着一幫小孩子像小山羊一樣撒着歡兒,衝向左、衝向右。娃娃們的遊戲於我是陌生的,透心爽朗的笑語卻是熟悉的,一如兒時依偎在麥草垛身邊的舊夢。
六月剛冒尖兒,懸置於土牆上的鐮刀便在井水與磨刀石的霍霍催促聲中甦醒,奔向麥田,電光石火般傳遞着集合的信息。所到之處,一株株麥子聚集、匯攏,化身壯漢般粗細的「麥個子」,「麥個子」們匆匆跳上田間地頭的板車,湧向了各家娃娃們看護的麥場。
麥場擁擠起來。萬千麥秸張着圓圓小口,呼出最後一絲青澀的氣息,甘美而清新,悄悄拭去了因物的密集而萌生的不快。各家小主人忙活起來,歡騰地搜尋着麥秸間夾雜的寶藏--滋味鮮美的金燈果,愈軟愈香的馬泡瓜,還有那大的背着小的、不知身處異鄉的青草色的螞蚱。
夜色初上,小夥伴們鬧哄哄地玩起捉迷藏的遊戲。伴着急促的倒計時,大傢伙兒四散開來,紛紛紮進麥草堆,僅僅數秒間,麥場上空的漣漪便了無痕跡。查數的小夥伴緊鑼密鼓地搜尋着,爬上麥草堆千般折騰,藏在麥草堆中的人則像戰爭片中逃避追捕的百姓,死死趴着,不為所動。夜色愈濃,不幸落網者和捉人的小夥伴倦了,四下奔走哀求,數聲無果後,不知去向何方。無盡的黑暗與異乎尋常的沉寂透着恐懼,回家的念想滋長、發酵。終於,大傢伙像鼴鼠般一個接着一個探出腦袋,窸窸窣窣爬出洞來。不知是誰「啊」的一聲尖叫,唯恐天下不亂的主兒也亦真亦假地附和起來,一時間,恐懼穿透黑暗,刺入每個人的心中。於是,一個個黑影飛奔到歸家的小路上,大一點兒的在前面嬉笑着,小一些的跟在後面嚎哭着,衝向了家的方向。
麥場上的樂趣恰如太陽底下躺上幾日的新麥,飽滿而實在,沒有絲毫水分。穀物歸倉時,夾雜着綠意的秸稈也着上了十成的金色,搭上了回家的末班車。板車停在老屋不遠處,大人們拿着桑叉勞作,將秸稈一層層均勻鋪開,我們應邀在秸稈上玩耍,不知疲倦地跳動,麥草垛則愈發沉斂、厚實。麥草垛建成,大人們總要誇上幾句,一年之中,此等備受禮遇的玩耍無疑是少有的。
麥草垛似乎總會成為快樂的發源地。四鄰家的雞群每每在麥草垛邊刨食,歇腳。深諳雞群習性的我們隔三差五攀爬至草垛頂,不時會有驚喜的發現。幾枚雞蛋可愛地躺着,靜候着攀援至此的勇士。
仲夏時分,一向不大佩服的鄰家大娘破天荒地從麥草垛中扒出一窩刺蝟。消息傳來,追趕過她家鴨子的我們不免惶恐起來,生怕被拒之門外。一幫孩子中間,大娘和刺蝟被團團圍住,大娘脫掉布鞋墊在屁股底,從容落座,刺蝟們靦腆地蜷縮在雞籠的一角,不肯露面,孩子們則畢恭畢敬地站着,不敢造次。大娘平緩地述說着事件的始末,孩子們瞪大眼睛聽着,唯恐漏下一字,比之學堂要認真許多。大娘的話匣子打開了,她細數着刺蝟的習性,恰如家中寥寥無幾的物件一般明瞭,周圍的孩子們嘖嘖不已。自此,大娘家的鴨子們過上了太平的日子,麥草垛有如被施了魔法,無論誰家孩子經過那裡,都會中了邪似的把腦袋貼到地上,圍着牠轉上一圈。膽小的刺蝟們似乎聽聞了風聲,始終沒再出現,大娘則愈發偉岸起來。
麥草源源不斷地從麥草垛處湧向灶台,化為煙囪中的濃煙,化為灶台底的烈火。深秋紅薯成熟時分,對麥草的感情也隨着身上的棉衣厚重起來。早飯過後,灶台底的麥草灰依舊透着幾絲火光,丟幾塊紅薯,埋入灰中,而後便可盡情玩耍了。待到中午鄰近,草灰已將紅薯煨熟,剝除灰色的皮囊,留下的甜蜜足以綿延至冬日的尾聲。
收割機開進村莊的那個夏天,麥場上清閒了許多。新麥回家時,許多麥草躺在田中,付之一炬。那年,村子裡的麥草垛少了很多,街頭的煤氣灶賣得熱火朝天,老屋旁的麥草垛卻一直還在。
幾年後的冬日,春節剛過,我背着行囊離家謀生。四鄰的老人們慵懶地倚着麥草垛,有滋有味地砸着煙管,曬着太陽。母親還在埋怨我不主動和大伯們打招呼時,他們便已開口:「老三,出去發財?」
「嗯。」我使勁兒點點頭,像往常一樣望了望那熟悉的麥草垛。沒曾想,多年之後,它竟化為了一棵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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