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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落葉知秋。 網上圖片
吳小彬
今年夏天,北方大旱,降雨量與常年同期相比減少一半左右。也許,正因為空氣中沒有往年那種雨水旺盛的氤氳,不像那樣潮濕、混濁,所以,當立秋節氣到來,沒有片刻阻滯,微風拂過平原,秋天光臨大地。
秋天是涼爽的、愜意的,秋天讓人沉靜,令人迷醉,人們從夏天的汗流浹背、氣喘吁吁中掙脫出來。站在街頭,看樹葉在風中輕輕搖擺,看人們平心靜氣地行走,我會莫名其妙地感動,對眼前的一切都覺得親近和親切:多好呀,我們一起熬過了酷暑。
每年的秋天,我都無法安心讀書,每年一沐秋風,我就神思不定,浮想聯翩。今年我更多地想起了以往生活中的兩個秋天,1978,1997。
1978年秋天,我還是一名知青,在盛產小麥的華北平原一個村莊下鄉,這裡距省城70華里。白天和鄉親一起幹活,晚上在煤油燈下讀書學習,經常到次日凌晨兩點才睡覺。為寫此文,我翻出當年的日記本,那時寫的字很小很密,字體也與現在不同,有些字費好大勁才認出來。裡面記着,9月8日和9日,在地裡積肥,準備秋播,10日,騎自行車到市圖書館借書。中秋節前,我還在寫着一篇文章,試論人們在人生觀上的不同想法,其實主要是想解決自己在這個問題上的困惑。到9月17日,文章基本寫就,就剩下謄清了。18日一早,我騎車子到正定縣城買稿紙,沒有買到,掉轉車把,趕到朱夫屯,那裡也沒有讓我滿意的紙,繼續東行,10點左右到無極縣一供銷社,還是沒有,再次掉頭,在一段坑坑窪窪的鄉村土路上騎了許久,到南董供銷社,終於買上3本不錯的稿紙。我真是高興極了,滿身疲憊一揮而去,神清氣爽地經由九門、禪房、周辛莊回村。5個小時,跑了130里路,水都沒喝一口,紙總算買到了。
1997年,我在一家報紙做編輯,9月下旬有幾天假期。當時正在寫着一篇散文,很不順手,為了尋找靈感,21日下午,我獨自走進了深山。
那是一個天高雲淡的下午。在太行山井陘境內起伏的群峰中,在遙遠和崎嶇的山道上,在涼意習習、飄忽間便讓人心中泛起陣陣疼楚的秋風中,在一個又一個巨大而空曠的山谷間,我一直走到天黑,朝着千嶺萬壑中一支與我別有相關的小河。
至今記得,下午6時許,當我繞過一個山彎,行至羅峪山西側,一輪又大又紅的夕陽與我迎面相撞,剎那間,我幾乎暈眩在斑斕晚霞之中。茫茫太行,大小河川,福光普照,千姿百態。盤山公路狀如一條飄飛的彩帶,而我像是繪在彩帶上的一個小書僮。我看到,那夕陽的紅是一種濃郁的橘紅,天幕上的雲朵被燒成了彤紅,雲朵的邊緣則呈藏青色,而我頭頂上空依然一望無際的蔚藍。高高的羅峪山秀美挺拔,華光閃爍,彎彎的甘淘河赤水細流,緩緩移行,戀戀不捨。天地乾坤,山山水水,在夕照下一片浩大而莊嚴的寧靜。我邊走邊陷入沉思,我想到了盤古、上帝、夸父和屈原,想到了歷史和萬物的起源,想到了山河之靈與近代豪傑,也想到了自己。我驚訝地發現,那些讓自己銘心刻骨的傷痛忽然輕如鴻毛不值一提,許許多多屈辱的記憶也失去了往日的重量,我的心胸竟也開闊,竟也能容納,並且還有那樣多的善良和對世界的關懷。我不由得讚嘆起大自然的感化力量,我驚異於夕陽和晚霞竟能這樣神奇地穿越人心。我尋覓着、思索着,想略微探知一點讓自己如此感動的神秘,不果之後,便很快放棄了尋找。那時的我已經懂得,生活中有些事是勿庸細察的,人有時只應虛心承納。
如今,又逢金秋,又是一個迷思的9月。這些年,經濟繁榮了,財富增長了,城市漂亮了,道路擁擠了,我卻青春不再,頭頂飛雪。許多人在我這個年紀功成名就,恬然自得,優哉游哉,我因與眾異趣,拙於世務,行路艱澀,在幾件事情上跌跌撞撞,磨難不斷,特別是今年以來的一連串事故,更讓我陷入了情緒的低谷。感謝自然,感謝上蒼,驅走了逼人死命的酷夏,送來了罕見的早秋,我得以逃離水火,舒緩將息。心下稍安後,思緒綿延,曾經的兩個秋天浮出記憶之海。
1978年的我,雖然年輕,雖然幼稚,但有一種青春的朝氣,熱情似火,求知慾旺盛,勇往直前。1997年的我,雖然工作忙碌,諸事纏身,雖然只有幾天假期,但感覺敏銳,想像力豐富,在大山深處迎來了靈異體驗,並有將瞬間感受完整記錄下來的本領。而今的我,雖然成熟一些,雖然綜合考慮問題的能力提高了,但精神疲弱,神情惘然,近來還有些頹唐,讀書不進,上網無趣,下筆無味,這如何是好,又怎麼得了?前幾天,看早先的日記,對照從前的自己,我真是愧疚不如呀!我在想,你以前的激情都哪裡去了?你的抗挫折能力怎麼這麼低呀,什麼時候變得如此脆弱了?不就是在俗務和差事中遇到了溝坎嗎?不就是與人交往中碰到了困礙嗎?如果這也算難關,那麼想法度過去,想法提升自己的能力,或者平心靜氣忍過去,不就行了嗎?
要緊的是,那種精神上的激越,那種對人生理想的信念,千萬不能丟,也不可變呀!我這樣一遍遍提示自己,勸誡自己。忽聽窗外蟬聲鳴唱,輕風吹拂,柳枝搖曳,噢,秋天真的來了!
我們的先人,為秋天寫了多少詩詞呀。《楚辭》曰:「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杜甫嘆息:「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台」,柳永道:「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這些詩句肯定是作者在遭逢不幸後寫下的,滿含悲情,色調淒涼。相形之下,有些詩人的筆觸則超脫而浪漫,李白詩曰:「長風萬里送秋雁,對此可以酣高樓」;劉禹錫道:「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晴空一鶴排雲上,便引詩情到碧宵。」蘇東坡的《念奴嬌·中秋》寫的真美:「憑高眺遠,見長空萬里,雲無留跡。桂魄飛來光射處,冷浸一天秋碧。玉宇瓊樓,乘鸞來去,人在清涼國。江山如畫,望中煙樹歷歷。我醉拍手狂歌,與杯邀月,對影成三客。起舞徘徊風露下,今夕不知何夕。便欲乘風,翻然歸去,何用騎鵬翼。水晶宮裡,一聲吹斷橫笛。」這首詞1082年寫於黃州,其時蘇軾仍在貶謫中。中秋之夜,他登高遠望,感天念地,自然也想到自己的坎坷境遇,千思萬緒中,遂有此詞。同樣寫秋思,這首詞雖不如《念奴嬌.赤壁懷古》著名,可也詞意遼遠,意象宏闊,闡揚了作者對自由生活和美好理想的追慕。
秋天總是令人多情和感慨的。自古以來,一代代仁人賢士,在這個季節惆悵相思,中秋之夜對酒當歌,澆胸中塊壘,抒心中思緒,從不平和蒙難中超拔自己,並將人生蹭蹬之悟和對世界的思考上升到形而上的高度。
秋天來了。天漸遠,水漸涼,思無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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