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冀平
江戶川也有鰻魚飯,用的是日本有名的星鰻,鰻魚有八目鰻、日本鰻、白鰻、河鰻,最金貴的是星鰻,魚身小,肉不厚,肉質極細緻。將整條星鰻放入醬油、糖、酒裡入味,燒滷後,表面烤酥,蓬鬆潤澤,細嫩的肉質吸附了甘美醬味,醇厚濃香。星鰻做成的手握壽司,在香港要賣到七八十港幣一個。筆者曾在東京專賣店找尋到星鰻,價錢不便宜。江戶川不僅星鰻飯品質高,所有魚生、菜品,用的都是一流材料,生菜沙律要用日本酵素水浸過,保持爽脆,就連「雞素燒」的生雞蛋,都要原裝日本進口,卻堅持低廉價錢,平日這裡一個定食只幾十元人民幣。望着事事親力親為,一絲不苟,忙碌得有些疲憊的世寧,我想,他不是在做生意,是在還一個心願。
一九六四年的一天,正在家中籌備新戲排練的焦菊隱有點心不在焉,妻子住進協和醫院就要分娩,他的心在懸念。電話響了,是醫院的電話,生了!焦菊隱馬上問:「帶不帶把兒?」電話那頭的護士沒明白這是在問孩子的性別,回答:「不帶把兒。」焦菊隱重重地跌坐在椅子上。沒一會,電話又響起,反應過來的小護士急切的聲音:「帶把兒,帶把兒!」興奮不已的焦菊隱放下手頭工作,脫光了衣服,舉着一杯葡萄酒,在家中滿院奔跑狂叫:「我有兒子啦!」這個孩子就是焦世寧,他是焦菊隱在五十九歲這年,獲得的最好人生禮物。
焦世寧生不逢時,兩歲起開始文化大革命。反動學術權威、反革命、頭號黑幫,都扣在焦菊隱頭上。他被從典雅的小獨院趕出來,住進公共廁所旁一個潮濕陰冷的小屋,每天的工作是打掃院子和廁所。妻兒住的屋不許掛窗簾,紅衛兵隨時檢查,確保焦菊隱不能和他最喜愛的小兒子偷偷見面。焦菊隱每天掃地時,眼睛都在偷偷尋找愛兒的身影。夜裡十二點以後,母子的窗戶上會出現一個人影,開門一看,沒了,那是想念兒子又害怕牽連他們的焦菊隱,想趁夜深人靜看一眼兒子。焦世寧出生時,父親給他養了一隻小貓,牠像家中一員,陪伴着世寧一起長大。紅衛兵衝進來,「要麼掐死這隻貓,要麼掐死你兒子,兩個只能留一個!」小貓後來被活埋。為了不使母子倆再遭劫難,焦菊隱給妻子寫了一封信:「這一回,我逃不過這一劫了。我同意離婚。我只有一個要求,不管發生甚麼情況,不能拋棄兒子;不能給兒子改姓。」焦世寧在有父親卻不能親近中長大。十歲時,得以親近過父親,是在醫院的太平間,父親的身上甚麼也沒穿,只用一席舊床單包裹,在冰冷的太平間已經停放了兩小時,世寧扶起他時,後背還是熱的。
焦菊隱先生愛吃,也愛做,在他離世前的幾年,卻甚麼也吃不到。世寧開的這間江戶川,離父親工作的劇院、生活的家、離世的醫院都很近,也許哪一天深夜,日式窗紙上會出現一個影子,焦先生會來看看兒子,吃一碗兒子親手做的星鰻飯.......
更正啟事:上周五(一月十六日)此專欄作家實為何冀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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