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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年作者在波蘭遞交國書前檢閱儀仗隊 。
編按:外交工作是如此神秘,在普通群眾的想像中,往往威風凜凜的外交官們只要在談判桌前談笑風生,「檣櫓灰飛煙滅」。然而實際上,人們的理解有時難免失之偏頗,忽略了外交工作幕後的艱辛風險。周曉沛大使以回憶錄的形式,行雲流水的筆觸,與我們在《大使札記--外交官是怎樣煉成的》一書中分享了近四十年外交生涯中親歷親聞的軼事趣聞,還原了駕馭國際風雲特殊人群的真實面貌,濃縮了其外交生涯的感悟和精華。本版特節選書中部分段落,以饗讀者。■文:周曉沛 節選自《大使札記--外交官是怎樣煉成的》(人民出版社)
隨着經濟全球化、社會信息化帶來的知識與信息「大爆炸」,國內問題國際化,國際問題國內化,民眾對外交的興趣和了解也不斷增加。外交部的微博外交小靈通開設短短一年間,粉絲人數逾500萬。對我們的外交工作,我也曾聽到過各種各樣的議論。國內有人批評外交部對外表態「太軟」,以致諷刺說需要「補鈣」;而國外有人卻指責我們「過於強硬」,甚至別有用心地製造各種版本的「威脅論」。這也從一個側面說明在外交上「度」的把握有多難!
何為外交?
究竟何為外交?外交的內涵又是什麼?據考證,「外交」一詞古來有之,亦稱「外事」、「洋務」。英語的「diplomacy」、法語的「diplomatie」、俄語的「дипломатия」等大多源自希臘語「diploma」,其原意是古希臘派遣使節時所頒發的證明身份的「雙重折疊」證書(相當於近代的國書)。「外交」一詞係從這個詞裡演變出來。
外交是內政的延伸,其後盾是國家的綜合實力。外交就是要為國內經濟建設服務,為改革開放營造和平的國際環境。有祖國和人民做強大後盾,我們外交官在前方就更能挺起腰桿,有所作為。隨着時代變化,外交的概念及內容都逐漸拓展豐富。除了傳統的政治外交、安全外交外,還包括經濟外交、人文外交、公共外交等等。進入二十一世紀後,國際形勢瞬息萬變,世界越變越小,互動越來越密切,對外工作難度也愈來愈大。
一般認為,外交是指國家在國際關係中的交往與交涉。但也莫衷一是,有定義「外交就是用談判的方式來處理國際關係」(《牛津英文詞典》),有解釋外交是「駕馭國際談判的藝術」(美國《韋伯特詞典》),有說「外交是對外政策的工具」(蘇聯維辛斯基主編的《外交詞典》),有人則稱「外交就是妥協」......看來,大千世界就是這樣五彩繽紛。
外交是「一門藝術」
記得周恩來總理說過,外交是「一門藝術」。陳毅外長則坦言,「外交這碗飯是不好吃的」。都說「十年磨一劍」,外交這一行恐怕要有幾個十年的磨礪,實際上是終身磨一劍。數十年的外交實踐,包括正反兩方面的經驗教訓使我們深切地體會到,外交不是嗓門兒大、調子高就算贏了,而是鬥智鬥勇,還得以理服人,要靠軟實力,需有全球視野和戰略定力。
在國際關係中,無論交往談判還是交涉鬥爭,無論對待大國還是小國,都要不卑不亢、相互尊重,善於審時度勢、求同存異,盡量做到有理、有利、有節。正如古人所云:「行於所當行,止於所不可不止。」這也是新中國外交的獨特性之所在。該硬則硬,鬥而不破;該軟則軟,以柔克剛。既敢於鬥爭,又善於鬥爭,為祖國和人民贏得尊嚴,贏得朋友。
作為外交官,必須特別嚴謹細緻。外交無小事,事無鉅細,都應認真精心,準確無誤,容不得半點兒馬虎。這也是外交工作特殊屬性所決定的。有一位秘書,把一場外交活動的時間記錯了,我們的領導人去機場送外賓時,人家早已起飛回國了,他也因此受到紀律處分。有一位同志因粗心大意,在援外款項上多畫了一個「零」;有人則曾把人民幣誤寫成了美元,幸虧被領導及時發現,否則會給國家帶來多大損失!
在政治文件和外交談判中,有時因一個詞翻譯不準或欠妥,就可能鬧出政治問題。在中蘇兩黨來往信函中,有一次我方用了「要求」而未用「請求」,蘇方當即覆信指責中方居然「要求」他們,並責問道:這是根據什麼權利?難道有誰會認真聽從你們的腔調被嚇唬住,而立刻跑去執行你們的「要求」嗎?鑒於此,中共中央專門致函更正,解釋說,在中文裡二者意思相近,既然你們把這件事看得如此嚴重,那就改為「請求」吧!
在中蘇邊界談判中,雙方唇槍舌劍,氣氛緊張,有一次蘇方在發言中將希望中方「理智能佔上風」中的「理智」譯成「健康思想」。這可惹禍了,因為據說蘇共曾把林彪視為中共內部的「健康力量」,我方當即提出抗議,斥之為「癡心妄想」,為此雙方大吵一場。
驢先生與受傷的鴨子
有人說,「魔鬼存在於細節」。我在莫斯科工作時,使館對外組的一位翻譯在向外交使團發文書時,因漏打了一個俄文字母「п」,將某大使先生錯打成了「驢先生」。幸被對方文秘及時發現,退回重新打印發送。無獨有偶,我們的英文仝仁也因一字之差,鬧了個「國際笑話」。據英文高翻施燕華大使講,她剛入外交部不久,被分配負責翻譯國宴菜單。這不是一件難事,她很快就幹完,並對自己的高效率頗為得意。國宴在人民大會堂舉行,每張桌子上都擺放着帶有國徽的菜單。熱菜中有一道罐燜鴨子,盛在精緻的小砂鍋裡,外賓很感興趣,拿起菜單一看卻嚇一跳。他把菜單遞給坐在旁邊的冀朝鑄看,兩人都樂壞了。老冀舉着菜單對她說:「小施啊,鴨子怎麼受傷了?」原來罐燜鴨的「燜」(braised)打成了bruised(受傷)。這個「低級錯誤」給她敲響了警鐘,從此鍛煉造就認真細緻的工作作風,也為以後的翻譯職業生涯打下了基本功。
當然,不是說我們的翻譯盡出洋相;在處理細節方面也不乏成功的範例。有一次,我國家領導人訪問英國時,在談話中引用了雪萊的一句名言「如果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但由於口誤,說成是莎士比亞的。在場的陪同人員很着急,英文翻譯陳明明靈機一動,既未說莎士比亞,也未點雪萊,而是巧妙地譯成「英國一個大文學家說過這句話」。雙方聽後都非常滿意。
還有一件事也令我終生難忘。剛參加工作不久,領導讓我抄寫一份上呈文件,因字跡潦草,也未核對,曾受到嚴厲批評。開始還不理解,當看了周總理閱後退回的文件,上面都是密密麻麻的道道和記號,包括打錯了的標點都改了過來,我如醍醐灌頂,這才口服心服,老老實實地一筆一畫重新認真謄寫。這是我入部後第一次因工作態度問題而挨批,從此牢記這個教訓,並經常對青年現身說法,強調嚴師才能出高徒。
交朋友也是外交
作為外交官,必須善於交友。外交,顧名思義就是要進行對外交往。使館第一線的外交官,其優勢之一在於掌握第一手材料,也就是所謂的「活情況」。要廣交朋友,包括「三教九流」,更需深交朋友,交那些在關鍵時候能說得上話、能提供可靠信息的頂用朋友。
在俄羅斯工作時,我經常請對方外交部主管局領導和科員到使館洗桑拿浴、喝啤酒。輕鬆之餘往往能敞開心扉,一些在正式場合不好說或不易處理的問題,可通過這種方式加以溝通解決,被稱為「桑拿外交」。在烏克蘭,正逢其國內總統選舉時刻,我送給競選連任的現總統一個「雙龍壺」瓷瓶。他問,為什麼是兩條龍?我說,龍是權力的象徵,一條代表一任的意思。他會心地笑了。總統連任後幾次見到我都說,是中國的兩條龍「保佑」了他。
在波蘭,重點結識掌權的右派政要。波蘭某些政客意識形態色彩濃厚,竟以人權問題為由拒見「中共大使」,甚至認為某個政黨與中國共產黨建立關係是「大逆不道」。對此,有時感到很憋屈,真想大罵一通,但轉念一想,此地國情不同,不能一般見識。鍥而不捨地做工作後,有的未再公開反華,有的成了朋友,有的還敢於站出來為中國說話。在哈薩克斯坦,側重交當權派朋友,有了感情基礎後可直接給總統府或有關部長打電話,爭取隨時解決工作中遇到的難題。同時,也注意與其他黨派以禮相待,化阻力為助力,共同維護兩國長期睦鄰友好的大局。
新中國外交縮影
回顧60多年來,我國的外交工作取得了舉世公認的巨大成就。就大國關係而論,基於滄桑變遷、時移勢易,從「一邊倒」、「一條線」、「大三角」,到「大國是關鍵」、「構建新型大國關係」,倡導建立平等信任、包容互鑒、合作共贏的互利關係,貫穿其中的一條紅線則是獨立自主,捍衛民族利益,維護世界和平。
「周邊是首要」。 周邊鄰國是中國安身立命之所,發展繁榮之基。我們一直踐行和平共處五項原則,堅持與鄰為善、以鄰為伴和睦鄰、安鄰、富鄰,並突出體現「親、誠、惠、容」的新理念,為我國發展爭取良好周邊環境,推動我國發展更多惠及周邊國家。
至於廣大發展中國家,則是新中國外交的天然根基。正是他們把我們「抬進了聯合國」。在國際事務中,我們主持公道,伸張正義,與第三世界始終相互支持、互相依存;在雙邊合作中,樹立正確義利觀,注重大義,多予少取,實現互利雙贏和共同發展。就是在自身最困難的時刻,我國也一直給予他們力所能及的無私援助。
當然,我們的對外工作也非一帆風順,主要受過「左」的干擾,並為此付出了沉重代價。正因如此,我們更應珍惜改革開放後來之不易的重要戰略機遇期,在新形勢下更要增強憂患意識,始終保持頭腦清醒,堅定不移走和平發展道路,堅定不移奉行獨立自主的和平外交政策,堅定不移維護國家主權、安全、發展利益,堅定不移為全面建成小康社會的大局服務。
毋庸置疑,外交工作也要與時俱進,更加積極主動,不斷開拓創新,更好發揮負責任大國的作用。作為將強未強之世界大國,面臨着前所未有的機遇和前所未有的挑戰,也有「成長中的煩惱」。尤其在錯綜複雜的國際形勢中,更需加強戰略謀劃,統籌國際國內兩個大局,善於在紛繁亂局中發現機遇,在風險挑戰中抓住機遇,在縱橫捭闔中創造機遇,堅持走中國特色大國外交之路,迎接外交事業的新發展。
只有在理論和實踐的融合上,不斷總結提高並凝聚各方智慧,精準把握好契機,以兩手對兩手,才能最有效地維護我們國家的核心利益,最有利於提升我們的國際地位及國際形象,也才能努力做到外交為圓全民族的「中國夢」服務好。
周曉沛
浙江樂清人。1969年畢業於北京大學俄羅斯語言文學系。1973年起在外交部工作,曾任中蘇邊界談判代表團科員、駐蘇聯使館研究室隨員,外交部蘇聯東歐司蘇聯處處長,東歐中亞司司長,中國駐俄羅斯使館公使,駐烏克蘭、波蘭、哈薩克斯坦特命全權大使。現任外交部外交政策諮詢委員會委員、中國中亞友好協會副會長、中國前外交官聯誼會副會長、外交筆會副會長、中國國際問題研究基金會研究員、外交學院兼職教授等。著有《中蘇中俄關係親歷記》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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