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冀平
北京成立了戲曲評論學會,有一條宗旨是,評論家要從外行變為內行。現在的劇評人愈來愈少,戲劇評論進入老齡化。我離開內地二十多年,回去參加一些評論活動,見的還是當年的評論家,五十多歲的算是年輕人。去年,九十二歲的文史學家、戲曲評論家吳小如也離去了。
老一輩的戲曲評論家全是「內行」,他們趕上過京劇的黃金時代,梅尚程荀馬譚張裘的演出,他們都親眼見過。吳小如先生五歲開始跟着家裡大人去戲園看戲,一生看過一千五百齣戲,學過四五十齣戲。他不是玩票,而是像梨園行一樣拜師學戲,自己會唱會演,身段、手式、眼神全研究過。雖然他並不上台真演,但無一不熟,無一不懂,看過一齣戲,評論能夠細緻到一招一式,一個眼神、一個動作,加上有深厚的文學功底,詩詞、古文、書法等各類文化修養。那時的演員,聽說吳先生等行家在台下看戲,都緊張得不行,生怕被他們笑話,挑出毛病。
吳先生的頭腦像是一本永遠打開的辭典。據說,一位戲曲界朋友向吳先生諮詢:「當年張伯駒給您說戲《審頭刺湯》的時候,是否有一句『不因漁父引,怎能見波濤』?」「有,」話音剛落,吳小如立刻肯定,又一字一句糾正:「不是漁父引,怎能上舟船?」一位京劇演員回憶,當年在戲曲學院排《活捉三郎》,這齣戲的每一句詞都是典故,吳小如幫他把所有的典故都考證出來,供他給學生參考理解,拿不準的還去找俞平伯請教。吳先生住在中關園一座普通居民樓裡,那是上世紀八十年代的舊樓,當時算是大單位,也只有七十多平方米,七百多呎。小房間裡堆滿書和唱片,吳先生收集的戲曲唱片是最多最全的,可能中國戲曲學院的資料室也不能及。就連寫過京劇《沙家浜》劇本的汪曾祺都說,在吳先生他們面前,自己只能算是「外行」。
上篇文提到的傅謹先生,在戲曲評論界首屈一指,他說:「一個好的戲曲評論家應該對他所評論的藝術充滿感情。」如果評戲寫文章是為評職稱或從演出劇團拿錢,「寫出來的東西自然面目可憎。」對於評論,演員的感受更加直接。有人說評論家不敢說真話,是因為現在的演員和主創聽不了真話和意見。其實這些人也很無奈,「我們不是不想聽真話,好的評論能讓我們受益匪淺,可是現在敢講真話、講得出有水平真話的評論家太少了。」講真話的基礎首先是要懂戲,是內行。那樣的評論家提意見能讓你心服口服,他不僅批評你,還能給你出點子。
吳小如先生最後一次上台,是在二零零八年,他演唱了《蟠桃會》,「天堂遠在瑤池上,瑤池上福壽綿長。」老先生去了瑤池赴神仙會,也帶走了他們那一代的內行評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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