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大圖片
■一有機會,藤蘿就生發出蓬勃的綠蔭。網上圖片
文:馮 磊
2001年夏天,在朋友的介紹下,我到北京去謀生。事情進行得並不順利。一個酷熱的下午,百無聊賴的我打開北京市旅遊圖,一個叫陶然亭的地名映入眼簾。彷彿是瞬間,我的腦海裡閃出一個念頭:「就是它了。」
一小時後,我來到一個叫白紙坊的站牌下。沒費太多周折,就找到了紀曉嵐的故居。紀氏老宅就在路邊,已經被人開闢做了飯館,裡面眾聲喧嘩,讓人目瞪口呆。我呆站在那幾間老房子前,有些落寞,又有些不甘。
我無法想像,二百多年前的某個黎明,大學士紀昀是如何從這裡出發,坐蚚滮l到紫禁城裡去候旨的。當年,這裡曾顯赫一時,曾是達官顯貴們聚會的場所,也是文人雅士的神往之地......但是,眼下已經物是人非。前主人的輝煌並不足以為老宅提供永久的庇佑。二十世紀末,它成了女招待和酒鬼們的天堂。
我準備打道回府。但是,當我轉身準備離去的時候,無意間發現了附近的一叢綠蔭。準確地說,是一大抹綠色。
這是一株藤蘿。我看到它的時候,陽光正猛烈地打在行人的臉上。與肆無忌憚的太陽相比,它顯得有些尷尬和被動。在它的旁邊,豎茪@塊牌子,上面寫明了它的歷史,它確曾與那個名聲顯赫的文人有關。這棵紀昀親手種下的藤蘿,總算給臭氣烘烘的酒館挽回了一點面子。百多年來,它就那麼靜靜地立荂C春天發芽、長葉,秋冬時節枯黃、凋零。一年又一年,就這麼靜靜地存在荂A有那麼一點倔強。
2003年,我調整工作單位,到了一所中學教書。
新單位工作繁忙,但是大家的生活照樣多姿多彩。冬日的午後,我們把椅子搬到背風的小陽台上。我偶爾會寫一首詩,或者輕聲讀幾行詩歌;十八歲就在《青春》雜誌上發表頭題小說的李老師喜歡研究林黛玉;音樂組的呂老師會偶爾來壓腿、吊吊嗓子;年輕貌美的韓老師總是提到她在北京讀博士的弟弟,或者她那在某大企業集團工作的老公;教書成績極其優異的王老師每天反覆揣摩他即將上演的公開課;小巧玲瓏的小馮女士則搗鼓盆栽或者編織,她是我們辦公室公認的淑女與好人。
每個傍晚,辦公室裡都曾迴盪茖F寶亮的《暗香》。尤其是周末或者晚上,我們偶爾會去附近的餐館或露天燒烤聚會。如此詩一般的生活,並不是這美好的全部。我們的校園裡,還有株三十多年樹齡的藤蘿值得一提。
三十年前,這所中學草創。不知是哪一位前輩栽下了這株藤蘿。三十年後,它已長成一片綠蔭。酷熱的夏天,上完一節語文課,我有時會拎茪@本《大學精神檔案》或者一本詩集,到綠蔭下納涼。盛夏的驕陽毫不留情地打在它龐大的冠蓋上,偶爾從密密實實的綠葉間透出幾絲綠色的微光,讓人感覺生活的美好。
我喜歡藤蘿。在所有的花花草草中,只有它最倔強。為了更多地接觸陽光,它總是盡可能地仰起頭,不屑與其他的綠色植物競爭。尤其是一有機會,它就生發出蓬勃的綠蔭,把濃郁的香味留給酷熱難耐的人。
單位有位姓孔的老人,當年住在教師宿舍的二樓。他已經七十多歲,老伴早逝。因為與兒子關係不好,沒有別的去處,就只好借住在學校裡。熟知的人告訴我,孔老師是個有故事的人。早年,他參加工作不久就被打成右派,經歷了漫長的磨難之後,再次進入課堂教書。一九八ま年代的最初兩年,社會上流行接班。當時,他的兒子已經長大成人,按照慣例,如果孔老師主動提出退休,是可以給兒子安排工作的。
但是,孔老師的身上有茖銗旨犮N的人所無法理解的純潔與固執。一九八二年,孔老師選擇了離崗休息,但是沒有讓兒子接班。老孔說:「孩子應該自食其力,我不能讓兒子佔國家的便宜。」二十年以後,同事們私下裡提到這個人,以及他那四處奔波以求餬口的兒子,大家都感慨萬分。面對那個獨孤求敗一樣倔強的老人,同事們大多選擇沉默。生活是自己的,誰也沒有權利對別人說三道四。
我喜歡讀書。坐在藤蘿搭建起的綠蔭裡仰望,偶爾會看到年邁的孔老師蹣跚地從一樓往二樓拎水。沒有人照顧他,他那滿腹怨恨的兒子早就把他的工資卡拿走了。那個生活艱難的中年人永遠也不會原諒自己的父親,只是每個月給他一定的生活費,讓他自生自滅。
眨眼間,又是十年。我又調了單位。有一次,到上級主管部門辦手續,聽到別人提到當年的老孔。他已經死了。據說,臨死之前,他曾經找到學校的領導反映自己的困難。他提出,希望自己臨死之前,單位可以協助他解決兒子的住房問題。他的要求不高,房子有五十平方就可以了。
面對他那匪夷所思的請求,領導們全都沉默了。孔老師一直生活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三十多年來,他始終沒能完全融入這個商業時代。很久以後,當我和一個老者談到老孔的故事,他只是長長地嘆了口氣,他說:「其實,我們一直都不懂老孔。」
再次見到藤蘿,是在一次拜訪中。
我的一個朋友,在本地一所小學當校長。去看望他的時候,我無意間發現了一株茂密的藤蘿。後來才知道,那竟是我十多年間朝夕相處的伴侶。朋友說,這株藤蘿是撿來的。原來是我之前的單位要建高樓,幾棵二十多年樹齡的塔松都被人要走了,只有這株藤蘿無人搭理。小學校長偶然得知了這棵樹的歷史,心裡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再後來,他抱虒楖晙搌漱葀z打聽了一下,中學校長竟很暢快地答應了。
我站在這株藤蘿前,有幾分親切,又有幾分疼惜。它的一根側枝已經乾枯,就像一條疲倦極了的蛻s,真的睡茪F。但是,其它的部分都顯得鬱鬱bb。後來,我把這棵藤蘿的故事講了一遍。那位小學校長耐心地聽荂A臉上竟多了幾分凝重。
離開的時候,我再次看了看它。面對這棵花樹,我很自然地想到了自己的青年時代。在內心深處,因此產生了濃濃的暖意和感激。
十多年間,在我,這棵藤蘿意味蚗R謐和寧靜;在孩子們,則意味荍韟h的遊戲和快樂。人與人不能永遠走在一起,人與樹也是如此。有時大家久別重逢,內心深處感嘆一聲,也是最好的交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