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野秋
無論承認不承認,我們對一座城市的記憶都來自於建築物,假如香港沒有中銀大廈、北京沒有天安門、上海沒有外灘洋樓、深圳沒有地王,那麼這些城市的面孔便永遠是模糊的。往遠處說,巴黎的艾菲爾鐵塔、倫敦的大笨鐘、紐約的帝國大廈,無不是城市最忠實的名片。
我們現在習慣用「地標」來稱呼它們。
地標者,地域之標識也。
長期以來,人們一直迷茫於歷史承載的幽境中。歷史學家們常常爭論一些本不該成為問題的史實,原因在於,除了文字記錄之外,能夠佐證歷史的實物已經蕩然無存。如果沒有項羽的一把火,阿房宮就不會那麼迷霧重重;如果西安不被毀滅過十幾次,那麼先秦歷史就不用再靠我們猜謎了。
文字是不可靠的,因為它具有先天的虛擬性,一個不在場的人完全可以寫出在場的文字,金庸沒去過峨眉山的時候,就寫出了《天龍八部》。而建築則無法說謊,一旦矗立,就是凝固的歷史。所以歷代統治者比起害怕文字,更害怕建築,他們改寫建築的唯一手法只能是:摧毀。
因此,中國的歷史注定是一部摧毀與重建的歷史。
城市的標誌是建築,建築的標準又是什麼?同樣難以琢磨。
大到地名,小到樓名,都是玄機。地名是一個城市文化、性格和品位的體現。而不同城市的命名方式則反映了不同城市的文化特質,以及城市的不容抹去的痕跡。
現在中國富了,大廈多了,便出現了一大堆讓人皺眉的名字,動不動就是「財富大廈」、「豪門名苑」,彷彿金子無處可放,只好貼到臉上。
這幾年房地產紅火,樓盤名稱已經在悄悄地翻新,最初只是乾巴巴的「高樓」、「大廈」,後來演變成了「花園」、「廣場」,眼下又加進「智能」、「E時代」等新玩意兒。
城市的命名方式實際上是城市基因的自然呈現。
比如,北京是皇城,城門多,護城河長,因此這「門」那「門」、這「橋」那「橋」就多,連「墳」都是公主墳、八王墳,這就是帝王文化的遺蹟。上海是老資格的移民城市,所以她把全中國的城市一攬子都收進去,從「南京路」到「西藏路」、「青島路」再到「烏魯木齊路」,應有盡有。
其實對於地球而言,人只是短暫的過客。那麼在這個有限的地球時光,人類需要靠一種物化的形態來維繫他們脆弱的根基,只能依託於建築。海德格爾曾在他的大量作品中描述了人對於自己「暫住於大地」的永久性的不安,所以他老人家才喊出了「詩意地棲居」。
棲居讓人想起鳥,「棲」字偏旁屬木,就是「鳥兒住在樹上」的意思。其實人類最初也和鳥兒一樣住在樹上的,范文瀾之類的歷史學家告訴我們,興許是一場大火把人類趕下了高高的樹幹,從此猿變成了人。
猿變成人之後,開始注意住的問題。起先偷懶住現成的山洞,後來開窯洞。平原沒洞可開,只得搭棚子,搭着搭着,就成了形。北方的胡人沒那麼大耐心,氈房和蒙古包成為他們流動的棲居之所。他們追隨着白雲和羊群,在一切水草豐沛的地方居住下來。
而自有居住的概念以來,人類相互之間的差異就愈發拉得大了,故而才有一千二百多年前,杜甫捶胸頓足的「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那樣的千古一問。詩人他老人家求親告友,在成都浣花溪畔好不容易蓋起一座茅屋,不料到了八月,一場大風破了新房,豪雨趁虛而入,想起和他命運相似的「天下寒士」,老詩人怎不忿忿然。
當然,有人也許會說,地名、樓名不過只是個符號,能有所指向便達到目的,那需要它好聽。
這話雖有道理,無論人名地名都只是一種符號,不過誰也不想把自己叫作「二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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