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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枝頭掛滿的成熟山楂，該落的毫不遲疑。網絡圖片
袁 星
緊繃的紅色，若干黑傷疤，鋪了一地。鼓得錚亮的山楂，像一張張俊俏的臉，那些曬焦的疤痕，被烈日一筆一筆繪到臉上，刻上傷疤的山楂，是收穫過程中的陰影。這陰影像細菌病毒一樣傳染。從樹枝傳染到心頭，傳染到手，墜到地上，傳染給幾處大地。忙亂的腳步，啪地一聲，把山楂踩扁，扁裂如薄餅。
果農的心情，隨硬邦邦的傷疤一點點變黑。秋收的表情，宛如地上那些冷落的樹葉，一場風起，多出幾多凝重與沉痛。父母的身體，經歲月之衣包裹，不分節令地一層層加厚，愈來愈重。爬山採摘，即便空手，也氣喘不停了。家裡的山楂，急需採摘，就像晚霞掩映的落日，再磨蹭下去，必然被濃郁的夜幕吞噬。
秋忙，是莊稼人的宿命。天沒亮透，父母就起床。摸出扁擔，挑起塑料筐，直奔等候在模糊中的山楂園。樹底下，借助東方天際滲出的白光，凌亂着一地暗紅。掉落的山楂，全部劃歸到次品的行列，只能切山楂乾賣。切山楂乾是件苦差事，不能怕髒，還得手腳麻利。白天沒時間，晚上坐在燈光下，抓一把山楂放到案板上，用拇指甲掐按住山楂一側，另一隻手握住菜刀，像剁肉餡那樣不停地往下剁。山楂核在果肉裡藏着，切不動，剁片時需避開。熟練的好手，抓一把山楂，似看不看，只噼里啪啦十幾下，紅球就悉數變成薄片了。
光靠父母，山楂落得會更多。眼看掉落嚴重，累得他們腰酸背痛，我不忍心，向單位請了幾天假，回去幫忙。山腳那片山楂園離我家一里多遠，一直上坡，緩處三十多度，陡處將近六十度。拉着小推車，低頭彎腰弓背，沿兩三拃寬的小路朝前拽。路陡且滑，砂石和浮土混在一起，腳底下像抹了層油。上山的路，小推車只能拉，推是沒門的。拉着空車上山，心臟都像被雙腳踩住，邁一步鎖緊一點，二三十步就得停歇片刻。
在野外採摘，時間是可以商量的。太陽的升落，驅趕着莊稼人的腳步，給何時出門、吃喝、回家，劃拉出一條大致的界線。而真正的標準，掌握在黑夜手中。黑的程度，是出門與回家的權威參照，不容更改。這個時節，地裡的農活，就像蟬蛻皮，幹完一樣換一樣。早晨睜開眼，滿眼滿腦子是活。在家呆久了的人，已經習慣了這種勞作，沒見多慌亂。我不比父母，不在家中，心裡替他們心焦，在家幫忙，又為效率太低而焦躁。
歇息四五次，我把小推車拽到路盡頭，找個稍顯平緩的碎石堆歪倒那裡，徒步爬上去。剩下那幾十米不遠，沒像樣的路，穿着高跟鞋的城裡人，得手腳並用才能爬到。但在莊稼人心裡，能擱腳的地方，只要抬腳邁步，哪兒都有路。挑着兩個空塑料筐上山，猶如負重幾十斤。兩條腿裡，像塞了幾包酸菜，酸脹得邁不動步子。走不了幾步，心就咚咚狂跳，肺也跟注射了興奮劑的風箱似的，拉得呼呼響。
幾十上百棵山楂樹，不懂莊稼人的心情，不溫不火留守在山野中。枝頭掛滿了成熟的山楂，該落的毫不遲疑。這個季節最怕起風，短短一陣呼嘯，颳落滿地的都是紅彤彤的錢幣。莊稼人頂日曬挨雨淋，一年到頭提心吊膽地盼，盼的就是一個安穩的秋收。
有的地方，採摘山楂不靠手。找來一根木棍，對準山楂多的枝條狠狠抽幾棍子，受力重的皮開肉綻，挨抽輕的也受了輕傷。這樣的山楂，用簸箕扒進袋子，只能以低價賣掉。而我們這裡不同，山楂珍貴，得雙手配合，謹慎摘捧。一般都是張攏五指，用手掌包住整串山楂，將拇指和食指化作剪刀，食指彎鈎，拇指直插，在山楂柄脆生生切斷。採摘過程，托捧山楂的掌指不能用力過大，山楂與山楂之間，不能受到任何擠壓。
母親的指甲，摘山楂沒幾天就掐裂了，不得不剪短了再繼續。我站在山楂樹下，仰頭伸手拉下彈簧般顫悠悠的枝條。切斷柄部的山楂，凡印上疤痕的，得同時篩出來扔掉。半串山楂不小心脫手，珍珠樣掉落地上，四散開來。落地的響聲在心中放大，那炫目的紅艷，在地上跳幾跳，滾幾滾，振得心疼。有些摘到手中的山楂，因早前被太陽烤出過刺眼的黑疤，影響了品相，只得狠心扔掉。扔得極不情願，落地的聲響也不大，卻依然撞得心疼。鋪在樹下的山楂，一片連着一片，甚至找不到插腳的地方。摘完一處，移步時，腳下一軟，一個山楂就扁了，陷入泥中，扁成薄餅。有疤痕的山楂，落不落地都是次品，次品不值錢，只能切成山楂乾。顏色亮白柔和，表面乾淨均勻的，碰巧還可賣個折中的好價錢。熟透落地和滿臉傷疤的山楂，落於地上，再被無端踩扁的，扁成了餅，薄成了紙，扶不起來了，只能化作泥土。
莊稼人在土地上勞作，澆水、施肥、鋤草，累彎了腰，弓駝了背，用一滴滴汗水，滋潤着內心的希望。山楂樹由春至秋，葉綠、花白、果青，一點點長大。果實櫻桃大了，接連旱了幾周，陽光如烈焰，烤走了風，把溫度拔得老高。山楂燙傷了，裸露的肌膚，青澀中烙上星星點點的疤痕，黑色從此揮之不去。直到山楂紅透，被篩出扔到地上，它依然不離不棄。
焦躁，正在這個秋天趕路。啪一聲響，山楂被陌生的腳印壓扁了，疤痕這才隨山楂裂了縫，伏到地上，裂入大地深處，撕痛了大地的內心和表情。幾地傷疤，零零散散的，不算太多，一個一個，卻是莊稼人心裡拾不起來的痛。踩扁一個，地震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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