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日前主辦的「文學創作教學研討會」上 ,當代詩人北島以「童心的意義」為題,講述了「童心」之於創作和教育的重要意義;而台灣小說家駱以軍則坦言動手「抄書」乃其二十年來培養自身閱讀寫作習慣的「私人秘籍」。■文、攝:香港文匯報記者 趙僖
在北島眼裡,「童心」的有與無,多與少,跟個人年齡的大小並不存在必然聯繫,他認為,若是遺失童心,即便小小年紀亦有可能早衰,某些高齡長者假如能保持童心,即便已逾耄耋之年卻依舊天真未褪、初心不改。北島強調的童心,不是單純的幼稚與孩子氣,那是尚未被條條框框束縛,敢於顛覆規矩的勇氣;是面對世界所提出的無盡追問,是好奇心與同情心,也是教育應環繞的核心。
教育上的流水線
2007年起,北島結束了近20年漂泊歐美的生活,定居香港,成為香港中文大學中文系教授。在接近十年的詩歌及散文創作教學中,對北島而言有個十分重要的時間節點。那是2012年1月7日的下午,作為第八屆國際研究生「當代中國」研討班閉幕式主講人,北島向即將畢業的百餘位文科研究生及博士生發問,他想知道眼下文科世界中的天之驕子中,到底多少人維繫着讀詩的習慣。望着三四隻緩緩舉起的手,北島表示自己受到了刺激,以至於4年後仍記得當晚所經歷的心臟不適,並帶着開玩笑的語氣說道:「後來我中風可能就和這件事有關。」
「那些孩子馬上就要拿到博士學位了,都是很驕傲的,但文科博士生連詩歌都不懂,真的讓我很吃驚。低於百分之五的人讀詩,如果再篩一篩的話,他們的詩歌知識可能近乎零。這個過程中,他們焦慮不安,四顧茫然,甚至向主講人提出盲目的挑戰。」由於教書的緣故,這些年北島與年輕人接觸的機會很多,2012年閉幕式上的提問,再結合日常的觀察,令北島分外擔憂,他說:「如果大學變成了流水線,那麼操縱它的就是電腦程式、遙控器和機械手,生產工具的背後恐怕是工人、技術員、車間主任、廠長、總經理、董事長。而經流水線脫模而成的學生,離開校園後所要走的將是早已被注定的一生。儘管流水線看起來安全可靠,卻要以放棄創造性和想像力為代價。」教育權利鏈條趨向官僚化、企業化和冷漠化是北島最不願見到的。他指出,由工具理性所主導的文科教育往往需付出藝術靈魂、好奇心、創造力、想像力,乃至自我表達的能力,而它們卻正好都是北島心目中最寶貴的童心。
2012年中風後,北島的寫作一度陷入停滯,可是為了給下一代留下思想、文學、文明的火種,他在隨後三年間親自甄選出101首風格各異的新詩,收錄在《給孩子的詩》中。其中包含31首中文詩及70首外文詩,涉及阿拉伯語、希伯來語、丹麥語等近二十個外文語種,旨在跨越語言邊界為讀者開拓世界文化視野。儘管詩選取名為《給孩子的詩》,但北島盼能有更多年輕人能讀上一讀,他也曾嘗試以此書作為詩歌創作課的臨時教材,「實驗表明」這本詩集不但適用於孩子,亦適合入門級詩歌愛好者。正如上文所言,所謂的「孩子」不過是童心的懷抱者,與年紀無關。除了《給孩子的詩》外,北島亦計劃在三五年內推動出版給孩子的系列叢書,包括《給孩子的書信》、《給孩子的古典樂》、《給孩子的古文》、《給孩子的演講》等。
在研討會上,香港知名詩人吳美筠亦分享了一個自己與女兒之間的小故事,並提出心中的疑問:「因為我的女兒對詩有興趣,想讀詩,所以我既給她看過一些我寫的詩,也有一些她在學校沒接觸過的香港詩人的新詩。」某次老師佈置作業,吳美筠家的小姑娘為了保證作品的原創性,故意不向母親討教,完成創作後直接交了功課。結果作業不及格,她氣鼓鼓地找媽媽評理。吳美筠把學校的評分標準仔細研究一番後發現:「其實她寫的內容應該不至於不及格,但這份作業和作文一樣,老師依據結構、修辭、錯別字和標點符號四個方向去評分。可能因為女兒一個標點符號都沒有寫,所以才不及格吧。」小女孩埋怨媽媽所推薦的詩也全都沒有標點。因此吳美筠不禁要問:「每個年代都有不少專家和前輩,為下一代編寫讀物,但孩子們始終要經老師學校的調整,我想問問北島老師,『您會不會編寫一本《給老師的詩》?』」
北島認真答道:「詩歌不落標點是為了留下足夠的空白。跟作文與散文大不相同,詩歌是跳躍性的,場景不斷轉換。而這個故事實質上所反映的就是流水線的問題。孩子們實際上沒有真正的創作自由,遵守規範受到嘉獎,反之則受到懲罰,他們都被『修理』後逐漸變成『正常』的人。孩子的想像力往往比成人豐富得多,對於初雪與花瓣,早春和微風,細沙以及風暴,每個孩子的感受都是獨特的。就像指紋一樣不可重複,這一切就是詩意,而詩歌則再添加了文字與音樂性等因素。我們要做的就是讓他們用天生的直覺和悟性去開啟詩歌之門,鼓勵他們隨便寫,再提出一些意見。」
「抄書」訓練手眼同步
與北島所談及的嚴肅話題相比,駱以軍天馬行空的發言,用實際行動展現了何謂童心。他沒有提綱,沒有講稿,像個說書人,由「夢裡不知身是客」的主題出發侃侃而談,一口氣連講了三個故事,三個故事都亦真亦假帶有魔幻現實主義色彩。同樣來自台灣的作家紀大偉請駱以軍聊聊如何寫作,並讓他為愛好寫作的年輕人提些基本的建議。駱以軍笑言建議就是「抄書」。
內地有個知識型的脫口秀名為「邏輯思維」,駱以軍發現其主講人羅振宇提出了一個有趣的觀點,即全世界正在經歷一場大遷徙,人類集體從現實空間轉移到虛擬的網絡世界中去。連從二十歲開始就保持着高密度的閱讀習慣的駱以軍都感到,近四五年自己有一部分跑到網絡社區中去,再也回不來了。而年輕人在「滑手機」的時候,形成了與「老一輩」完全不同的閱讀習慣。駱以軍笑言:「我們年輕時,看書是有門檻的,大量的書需要花相對長的時間去慢慢研讀和翻譯其中的內容。可現在Facebook的文字段落只要稍長一點,讀者不是看了不認可,而是直接跳過。如今的年輕人閱讀量只有清代的皇帝能比,每天都在批奏摺,世界對他們的侵入感,可想而知有多強。」
「我的青春期也看不進去書,屁股是尖的,沒辦法集中注意力。唸大學,看着看着書會直接睡着,但寫作這件事和打拳、舞蹈是有相似之處的,除了腦子在動,手也得動。我後來就發現『抄書』的過程中,眼睛可以放慢速度去解讀字串,手上的肌肉也同時運動。後來我腦袋想到什麼,手就可以直接寫出來。」所以駱以軍的建議就是,不如現在就拿起一本卡夫卡、福克納或馬爾克斯的小說開始邊抄邊讀。而北島也有着和駱以軍相似的抄寫經歷,他憶述:「上世紀70年代所流傳的地下文學,在每人手裡最多停留三兩天,為了把重要的句子記下來,我當時抄了十幾個大本子,現在想來,與之後變成作家還是很有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