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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家廊:目連嗐頭

2016-09-01
■目連嗐頭。網上圖片■目連嗐頭。網上圖片

宋志堅

目連原是傳說中的人名。目連之母不仁,死後被打入地獄;目連至孝,不念其母在生之日只顧自己享樂不顧兒子死活的舊惡,不忍其母在地獄受苦受難,遵照佛陀之教示於七月十五日建「盂蘭盆會」,供養十方僧眾以超度其母擺脫無邊之苦海。這個東漢初期由印度傳入,原稱《佛說盂蘭盆經》的佛教故事就叫《目連救母》,由此演繹而成的戲稱之為目連戲。

嗐頭則是紹興方言。紹興人所說的「嗐頭」是一種樂器,是一種特別加長的號筒,既不同於喇叭,也不同於嗩吶。清代范寅《越諺》說這種叫「嗐頭」的樂器「銅製,長四尺」,並說這種嗐頭「道場及召鬼戲皆用,目連戲為多,故名」。我們這一代已很少有人見過目連戲了,戲曲片《孫悟空三打白骨精》卻是天南地北孺幼皆知的,因為也是紹劇,「嘟,嘟,嘟-」地一吹,氣氛立即肅然:鬼,就要出場了。

這種「道場及召鬼戲皆用,目連戲為多」的樂器,就是目連嗐頭。

紹興籍的作家,多有在自己的著作中寫過目連嗐頭的。魯迅在《無常》一文中說:「這樂器好像喇叭,細而長,可有七八尺,大約是鬼物所愛聽的罷,和鬼無關的時候就不用;吹起來Nhatu、Nhatu地響,所以我們叫它『目連嗐頭』。」魯迅說的尺寸,比范寅說的要長三四尺,大概只是童年時的記憶。柯靈在《關於女吊》一文中說:「那是一種很奇特的喇叭,頸子細長,吹奏起來,悲涼而激越,鄉下人都叫做『目連嗐頭』,似乎是專門號召鬼物的音樂,目連戲以外,就只有喪家做道場才用它,夜深人靜,遠遠地聽起來,令人毛骨悚然。」我曾推測,明代的張岱,在《陶庵夢憶》中說到目連戲時,也一定寫過目連嗐頭。但推測終究只是推測,他那篇總共347字的《目連戲》並沒有說到目連嗐頭。那「目連戲」是由「徽州旌陽戲子」演出的,不是紹興大班。「紹興大班」即紹劇要到清咸豐、同治年間,方才以「紹興亂彈」之名時興起來,目連嗐頭在那個時候大概也尚未問世。但「凡天神地祇、牛頭馬面、鬼母喪門、夜叉羅剎、鋸磨鼎鑊、刀山寒冰、劍樹森羅、鐵城血澥,一似吳道子《地獄變相》,為之費紙札者萬錢,人心惴惴,燈下面皆鬼色」,我從張岱的這種字裡行間,還是感受到目連嗐頭與那個氛圍十分相稱。

余生也晚,沒有見過目連戲,「喪家做道場」卻是見過的。按照迷信的說法,人一死,就得超度亡靈,道士承擔的大概就是這種使命。他們一律道冠道服,手持各式樂器,可見一身二任,也兼着吹鼓手的。紹興的風俗,出葬時要擺「路頭懺」,這該是「道場」的重頭戲。一片哭聲中抬出的棺材停放在早已擺在路口的兩條平行的長凳上,棺材上端放着一杯「上路酒」,棺材前燒着紙錢,為首的道士居中,口中唸唸有詞,不知是在替死者還是替活人懺悔,這架式卻有點像現在的致悼詞。或許是以壯死者之行色罷。懺悔一畢,材腳(抬棺材的腳伕)便舉起「鐵頭跺柱」,一下打碎了擺在棺材上的酒杯,二支目連嗐頭一齊響起:「嘟,嘟,嘟-」,這後面的「嘟」是高八度的,聲音也拖得特別長,因而就顯得格外悲愴、淒厲。據說,這正是鬼出場的時候,「活無常」出來了,「死有分」(我們叫「死無常」)出來了,他們是來把死者帶入地獄的。於是哭聲再起,哭聲中,四個材腳(大戶人家的或許加倍)抬起棺材緩緩而行。前面由兩面銅鑼開路,頭頂三梁冠、身着麻布衣的兒子捧着牌位,後面是同樣披麻戴孝的女眷,有的跺腳捶胸,有的撲向棺材,而戴獨梁冠,穿白大衫的孫子,則早已手捧裝了菜餚的小缽頭跪在村口、橋頭,恭候棺材從他身上抬過去。那場面,使身歷其境的悲痛萬分,也使路邊旁觀的目不忍睹。

祖父去世的時候,我家做過道場,擺過路頭懺,因而,我也曾領略過目連嗐頭渲染氣氛的功力。祖母去世的時候就沒有這樣的場面。那時我正下放閩東,接到噩耗時已過二七,未能趕回,而我的父親則正在受審查,尚未獲得自由。據說,他曾交代家裡的人,出葬時,一出家門就不許再哭,於是就將悲痛一概埋在心中。其實,那個時候,即使父親不受審查,道場和目連嗐頭是不會再有的,它們也被當作「四舊」革掉了。代之而起的是同迎親時毫無差別的鑼鼓聲和嗩吶聲,連嗩吶吹的調也和迎親時一樣,是那支叫做《學大寨,趕大寨》的輕快而跳躍的吹奏樂,實在叫人哭笑不得,不知是喜是悲。如今,福州人送葬時,常常吹奏的是那一支叫《世上只有媽媽好》的曲子,倒是沒有留意,如果去世的是父親,是否也用這支曲子送別?

我曾在一篇說「諱忌」的短文中說:「這諱忌開始時的本意,大概是為了維護節日喜慶的氣氛,歡樂的情緒,盡量少說些煞風景的事。以後才逐步編造出一套神秘的話來,......於是忌諱也就成了一種迷信。」道場之類的演變,與這「諱忌」興許是差不多的。道場原先也不過是喪葬時的禮儀,道士也只是喪葬時的吹鼓手。之所以採用目連嗐頭,因為那聲調的悲涼激越,很符合喪葬時的氛圍,鬼蜮、地獄與亡靈是日後編造和嫁接的。民間喪葬習俗的改革,應該革去的是這些編造和嫁接上去的東西。弄神弄鬼地超度亡靈,確實也虛妄得很。然而,喪葬時那種悲痛的氣氛是未必要革去的。當熱則熱,當冷則冷,當喜則喜,當悲則悲。全盤否定,徹底是徹底了,卻未必高明。我想,在那種場合下,吹目連嗐頭絕對比吹嗩吶來得得體。至於如今有些地方的民間喪葬,悲痛不足而迷信有餘,添加什麼紙別墅、紙汽車以至於紙二奶之類,就更是離譜了。

母親離開福州回老家前曾有交代,到了那一天,道場要給她做的。十年前,在她去世的時候,我比少年之時更為真切地領略了因為目連嗐頭的渲染而營造更為悲愴、淒厲的氣氛。但與少年之時不同,我那時已經沒有了恐懼,也沒有了那種「毛骨悚然」的感覺,倒是很詭異冒出過一個念頭:人死之後能成為鬼,興許是人類的一個美好願望。在為母親守靈時,我就這樣想:如果人死了後能成為鬼,母親此時已與父親團聚,或許還見到了我的祖父祖母、外公外婆。我們自己也總有一天能與自己的先人相見。

這十年來,每當母親的忌日那天,我都會在電腦上看母親的喪事之錄像,於是又聽到目連嗐頭悲愴、淒厲而又悠長的聲音,於是又沉浸在那種肅然的氣氛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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