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 拉
酒店的餐廳有一盆未開花的水仙，豐碩厚實的青翠葉子十分茂盛，密密相靠着一致向上生長。盆中有水，水裡是水仙的頭，名稱是球根或鱗莖，但因為形狀，有人叫洋葱頭、大蒜頭，六朝時人較文雅，稱水仙為「雅蒜」，宋代把水仙喚為「天葱」。好大一盆所以有好多個「雅蒜」或「天葱」。水仙還有不少美麗的名字，如金盞、銀台、儷蘭、雅客、女星等等。未曾見過漳州水仙花的海外來人，對着一盆水仙的球根和葉子尋覓半天，不見水仙花。
拎着失望的心回到房間睡覺。夢中的水仙臨水生長，水靜靜地流，水靈靈的葉片在陽光下閃着嫩綠色光彩，鮮艷黃心白色花瓣的花骨朵昂揚地綻放開來，想像中的水仙一直只在夢裡出現，就算人已經來到水仙的故鄉漳州。人和人的相遇，人和物的相遇，所有的相遇都要靠緣分具足才得如願以償。
隔天聽到漳州師大的老師說，春節才是水仙花開的季節。可這時候，眼看已經快接近春節了，就差那一個月而已！十二月的水仙仍然不肯綻開，不理海外來人心裡充滿的期待和盼望，倔強地堅持，連個小小的蕊也不露少少出來讓人驚鴻一瞥。不禁要羨慕汪曾祺，他在「初訪福建」到了漳州，見到處處都在賣水仙花。這水仙竟是裝在紙箱裡成箱出售，還標明20粒、30粒，或20頭、30頭。原來賣的是未開的水仙花頭，買回去以後，得養在水裡，等待時間到了花才慢悠悠地綻放開來。讀到這裡，以為汪曾祺跟我一樣，也只有見到水仙花頭的運氣，原來文章卻還沒寫完，當汪經過修理鐘錶的小店時，當門的桌邊放了兩小盆水仙。汪強調修錶的是個年輕人，然後，他看見兩盆開得很好，已冒出好幾個花骨朵的水仙。他說修錶的桌邊放兩盆水仙，很是合適。這說的是水仙花猶如年輕人般，剛剛開始微微綻開吧。
去年歲杪，終於親臨聞名已久的漳州百花村，先看見嫣紅姹紫的一大片花海，各種各類不同名字、不同品種、不同顏色的花兒，五彩繽紛然而不閃不爍，卻依然奪目耀眼，霎時間眼睛都迷惑了。那日時間有多，閒閒慢走，經過水仙花店舖，被水仙花包圍的花的主人正在為水仙的球根修飾和雕刻，就在忙碌的桌子上，擺着茶壺茶杯，主人抬頭見有人過來，招呼說，來喝茶呀。漳州人就這麼親切，彷彿無論誰人，來了便是客，或者來了便是親，都可以坐下來，一起喝杯熱茶。
我們沒坐下，佇在一旁看主人用小小的刀，小心翼翼在雕飾着水仙的頭球，就在茶壺邊，一個不起眼的花瓶，插着剛剪下不久的一束黃心白瓣水仙。尋覓多年的水仙，終於出現時，迷了的眼即時便找到焦點。空氣裡氤氳着花的幽幽香氣，那花，那香，那有點寒涼的漳州冬天氣候，讓人感覺極為良好。泡茶的桌上，因為也是工作的桌子，其實有點亂，可素潔清新的水仙擺着，店主埋頭在浮游着芬芳的花香裡雕刻水仙頭的姿態很用心，和汪曾祺遇見的修錶店裡桌上擺水仙一樣，看着也很合適。
首次看見水仙花是在加拿大溫哥華的街邊。朋友說那長長一排在店舖外頭玻璃窗旁，以及馬路中間圍着廣玉蘭花樹下的便是水仙了。那是沒有電腦沒有網絡的年代，住在熱帶的人從來沒見過水仙，聽聞中的水仙花，多來自中國。東方的花兒在西方的街道盛開，叫人驚異，且不願意相信。西方著名被稱為湖畔派的英國浪漫詩人華茲華斯的《詠水仙》寫他發現開在樹蔭下湖水邊的水仙迎着微風起舞，評論家說這浪漫詩人把水仙當成一種象徵、靈魂和精神。西方的水仙詩可能不少，但是作為華人，接觸的中國水仙詩更多些。明代李東陽說水仙淡雅：「淡墨輕和玉露香，水中仙子素衣裳；風鬟霧鬢無纏束，不是人間富貴妝。」同是明代詩人陳淳說它有仙骨：「玉面嬋娟小，檀心馥郁多，盈盈仙骨在，端欲去凌波。」北宋黃庭堅也把水仙喚作凌波仙子：「凌波仙子生塵襪，水上輕盈步微月。」凌波仙子據說是曹植《洛神賦》中的宓妃，相傳宓妃因無法與自己所愛的人結為夫婦，甘願溺於洛水，多情的詩人就把洛河女神喻為冰肌玉骨的水仙花。宋代姜特立說它的香氣是「清香自信高群品，故與江梅相並時」。近代女革命家秋瑾讚賞水仙氣質高潔：「瓣疑是玉盞，根是謫瑤台；嫩白應欺雪，清香不讓梅。」當代詩人艾青深愛水仙的「不與百花爭艷，獨領淡泊幽香」。
中國人自古將不與百花爭艷的水仙、蘭花、菊花、菖蒲並列為花中「四雅」，說得好像喜愛這四種花的人，便成雅士。又將水仙與梅花、茶花、迎春花列為冬天裡下雪也開花的四個朋友，稱它們為「冬日四友」。由於在萬花凋零的寒冬臘月才開花，人們便喜歡讚美它超凡脫俗，並以水仙來迎接春日，慶賀新年，水墨畫家最愛在宣紙上以水仙作為「歲朝清供」的吉祥如意報春花。
從前不畫水仙的我，在漳州親眼目睹水仙玉潔冰清的神韻以後，完全是一見鍾情，再見傾心，回到南洋家裡，日夜不停地描繪着展翠吐芳，春意盎然的水仙。
難忘臨上飛機的前一天，在院長家的畫室兼書房，書香四溢，圖畫清麗之外，桌上一束清雅靈秀、香氣濃郁的水仙花，讓海外來客看花，聞香，久久，不捨離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