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龔敏迪
江南的初雪來得比較晚，俗話說「大雪冬至迎新年」，即便到了年末大雪時節，也未必見到初雪。我一向不喜歡雪，除了不喜歡大雪掩蓋了一切，更因為下雪天的寒冷，下了雪之後的融雪天則更寒冷，而貧寒總是連在一起的，所以風花雪月中，雪常年缺席也不覺得可惜。
有一年的大雪時節，突然連續幾天下了一場罕見大的初雪，於是小夥伴們紛紛拿着篩子去雪地裡扣麻雀。那時家裡窮，很長一段時間才吃一次鹹菜炒肉絲，裡面也沒幾根肉絲，於是能抓到麻雀，就可以打打牙祭了。平時麻雀並不好抓，唯獨下了大雪，麻雀找不到食物，餓得一發急，就很容易受不住篩子下稻穀的誘惑了。
正在炙烤噴香的麻雀，遠遠望見奶奶也拿了簸籮去到了雪地裡。扣麻雀是我們頑童的專利，難道她也會去扣麻雀？結果發現她在一把一把拋灑着榖子餵麻雀！曬穀子的時候她不是說最討厭麻雀了嗎？怎麼這回又在餵麻雀？奶奶說：「說討厭麻雀的時候，是因為可以找到很多食物，牠們完全可以不來和人爭食，現在餵牠們，是因為不餵，牠們就可能餓死，萬物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地共存才好。比如沒了麻雀，你們哪來烤麻雀之樂？」奶奶末了一句自言自語的話，多年以後才理解其含義，她說：「心頭塵，原上雪，紛揚厚積，則迷濛了靈台方寸地，埋盡了地上大小路。」
逐漸發現雪花也是有個性的，並非一味都是黏糊糊潮濕多汁的感覺，人群雜沓處融雪時容易被強揉進了許多刺眼的污穢雜質，使它們顯得特別猥瑣，而寒冷地帶的白雪卻堅硬如玻璃屑，大風一吹，會像沙漠裡的白色的沙子一樣移動，並發出聲響，即便打在臉上，也不會輕易融化，於是我對雪越發產生了興趣，也終於明白了歐陽修為什麼說「乃知一雪萬人喜」。
從此每年去各處賞雪，謝道韞回答「白雪紛紛何所似」時說：「未若柳絮因風起。」那是南方微風中的雪，輕柔而淡，其兄弟回答說：「撒鹽空中差可擬。」則濃密而重，近於北方下的靜雪，兩者各有千秋，很難貴此賤彼，況且鹽在當時也是貴重之物。「瑞雪兆豐年」的道理固然不必說了，但我更喜歡「雪為五穀之精」的形而上。雪者天地之積寒，積寒更能激發對於溫暖的希望。「光芒可愛初日照，潤澤終為和氣爍」，那就是雪對於信念的執着與自豪，這份信念可以使五穀為之豐登，也可是使寒士為之收穫充實，心靈為之富足。《紅樓夢》中，妙玉一再強調採自梅花上雪水泡的茶梅香雪潔，她期待的，難道不是要知味者品出其中精神的寄託？於是，我明白了古人許多雪水不腐、浸種耐寒之類的說法並非虛妄，而是祈願與實用有機結合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雪在這裡被賦予了指向生命未來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