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鴻彪
喜歡寫字的朋友聚在一起談論書法,常常會說到商店招牌上的字,每每談論起哪裡哪裡某某店的招牌,那幾個字寫得如何如何的好;總不免讓我想起古鎮木瀆。
木瀆,江南有名的古鎮,位於蘇州城外西面;一個非常令讀書人嘖嘖稱道的水鄉,千百年來出了不少有名的文人墨客,直至上世紀六十年代初,鎮上仍保持蚇@厚的文化氣息;街市賣文房四寶的、新舊書店一家連一家。「木瀆鎮上的店舖招牌 ,堪稱一絕,一家一個樣,一家一個風格;有的蒼勁,有的婀娜,猶如書法展示一般,盡顯晉唐宋清之不同風格;聽說有不少招牌及店舖裡面的匾,是當年有名的秀才、進士的筆跡......」多少年以前的事了,我仍然這樣說;終於有一天,我剛說完這樣的話,一位微微有點駝背的白髮老先生,提起毛筆抬頭看荍睇﹛G「什麼時候的事情啊,老黃曆啦!」我心裡一愣:怎麼?難道現在已經不是了麼?不由得揶揄地說:「其實這些都是我聽說的,不過,我也確實去過,親眼看到過字寫得非常出色的店招牌,印象深刻......」
記得我十二、三歲那年,深秋時分,跟隨我父親去了木瀆,說是見他一位開書店的朋友。那天天氣不好,時陰時雨,到了木瀆索性下起了小雨,淅淅瀝瀝有點擾人心煩;到了鎮上放眼看去,與我想像的有很大的「不一樣」!窄窄的巷子,人煙寥寥,街面清一色青磚石板,被雨水沖刷得乾乾淨淨。街的兩旁店舖羅列,有好幾家店沒有開門,大多是由斑駁的門板掩荂A顯得開茠漫梁E也零零星星,不成體統,哪能與我們居住的上海四川北路比啊!
心裡的糾結隨茼璅咻b古鎮的街上,慢慢地被釋懷,店舖裡的陳設吸引了我,幾乎每家店的櫃台裡都光怪陸離,文房四寶、古擺舊飾什麼都有,富有完全不同的內涵。我被吩咐可以一家店一家店地慢慢看,看完了到前面過小石橋有家叫「清風書局」的書店等。沒有了被催促的束縛,心裡一陣輕鬆,可以隨心所欲地挑我喜歡東西看,我心裡唱蚨q,用眼睛「掃蕩」茪@家一家的老店舖,剛到木瀆鎮時的糾結心理已蕩然無存。
當我如約逛到了「小石橋北面」的書店時,蚢篘我吃了一驚,兩開間門面不大的書店,層層疊疊陳列了那麼多的書,與四川北路上的「上海舊書店」不同的是,書架上大多是線裝本書,聽說都是好書;一台比雜誌大不了多少的小「無線電」,伴荍s吱喳喳的雜音,播放蚅泵{的彈詞開篇《珍珠塔》;寒暄之後,說到書店的歷史,「這書店開了有幾年了呀?」我突然不懂事地插了一句,書店老闆很友好地打量了我一番後,笑容可掬地回道:「一百多年了!」我驚詫地張大了嘴,一家書店開了竟然有一百多年!「是啊!」老闆端下厚厚鏡片的眼鏡,放在嘴唇邊「呵呵」了兩下,隨手拿起紅木案几上的一塊揩布,擦拭了起來,一邊像有心事地說:「是啊!一百多年了......」突然,他又把嗓音調低了幾度,話音明顯帶有哽咽聲「曾經有多少好書啊......到我爺爺手上書店是最旺最火的時候,我爺爺是我們木瀆鎮有名的『落第秀才』。」他用不屑一顧、嘲諷的口吻說出他爺爺的「頭銜」,「爺爺有一位學生是清末民初有名的文人,朱自清 ,你曉得伐?為書店寫了塊匾,後來我們把它當店招牌掛在門口,多好的字啊!」說茷K沉淪了起來,若有所思地凝視荇悇[,知道觸動老闆的心事,我們便不再吱聲,半晌,老闆呷了一口濃茶,似乎像回過神來一樣,用手擼了擼滿腮花白了的鬍茬,指茠虪~,嗓音哄亮地說:「那店招牌就是他寫的!」早聽說過這店招牌寫得如何如何的好,原來,有這麼個典故。隨老闆到門口,看茬o飽蘸時代墨香的雄渾大字「清風書局」,他的手稍稍有點顫巍地指了指招牌,眼睛卻炯炯有神,說:「看這字寫得多神逸!剛力、遒勁、渾厚、凝重,斂放自如,書法的意境寬廣而深邃!」書法的境界如此美妙、絕倫!書店老闆的話如是顆種子的話,種植在任何人的心裡都會發芽、開花、結果。
走出書店,一股莫名的興奮感襲擊荍琚A木瀆鎮一片舊舊的、古古的,舊得沒有一點光澤,古得那麼斑駁陸離;可是,我怎麼就那麼喜歡她呢?古鎮木瀆就這樣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確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近幾年常常有機會遊江南古鎮,這古鎮那古鎮的,每遊一處古鎮,我總拿木瀆鎮來作比較,每一次我總搖頭,哪有木瀆鎮那麼有味道!「重遊木瀆 鎮 」的想法愈來愈濃烈 。終於有了重遊木瀆鎮的機會了!我興奮得晚上都不能安時入睡,得把沉積在腦海深處的記憶,如同雜亂的紙片一樣,好好整理一番,每整理到一張記憶的碎片,我總要重新讀一遍,江南古鎮的小橋流水、書生淑女、絲竹清音及人文輕曼,在我心裡構築了一張不可複製的畫圖。
今天的木瀆古鎮,沒有了往日的寧靜、古樸;一派欣欣向榮,人聲鼎沸熙熙攘攘,街面雖仍是石板青磚,在嶄新的吊角廊簷映襯下,顯得那麼的生硬不自然;沿茧颻惚鬺痚O憶中的路徑,朝茧韞_盡頭的小石橋慢慢走去。很多店舖的門板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鋁合金的捲簾門,加快腳步過小石橋去看看「清風書局」吧!不知如何面目了......然而,過了石橋沒有看到什麼書店,前後張望了幾次,懷疑自己會不會走錯路,清清楚楚記得過了橋才幾家店,木瀆鎮就到頭結束了,現在這裡商店連片熱鬧非凡,回頭看見石橋欄杆旁一位白鬍子老公公,拄茯b杖坐在藤椅上曬太陽,便上前蹲下身子用純真的蘇州話問道:「公公,請問您,這裡原來的一爿書店哪裡去了?」老公公指了指身後的店有點沮喪地說:「哪還有什麼書店的影子啊......」「那塊『清風書局』的牌子呢?」老爺子驚詫地看看我說:「你還知道『清風書局』啊!多少當地人都已經不知道嘍。」接荍瓻K與老公公聊了起來。
原來,白鬍子老公公是木瀆鎮上有名的壽星,今年九十多歲了,是古鎮變遷的見證人,書店的幾起幾落他都看在眼裡,老闆過世後,沒人接班了,他的兒子關了店,把門面租了出去,再也沒有書店了!「那書店的門牌哪裡去了呢?」「知道你會問這事!原來存放在我家,放了好幾年了!前兩年他兒子拿去擱蘇州新買的房子裡去了,房子也空閒荂A差不多每個月幫他去開開窗。
道別老公公離開石橋,心裡一直在盤算:如何下次再來時,說服老公公讓我再看一下店牌「清風書局」。走上石橋,我環顧了下四周,眺望老街只見人來人往熙熙攘攘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再次搖了搖頭:我心裡的古鎮木瀆卻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