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 倩
以色列作家阿摩司.奧茲曾說過:「寫作的世界並非依賴米蘭或倫敦,而是始終圍繞着正在寫作的那隻手,這隻手就在寫作的地方。」你的手在哪裡,你的世界就在哪裡。一雙手,創造着世界,也托舉起幸福。
老舍先生的長篇小說《四世同堂》,第一部《惶惑》、第二部《偷生》、第三部《饑荒》(1~20)中,我印象深刻的是,日本投降後,祁老人抱着死去的妞妞找日本人算賬,遇到了胡同的日本老太婆,復仇的心理爆發,圍住了她,她低下了頭。
此時,瑞宣趕過來,一腳插到了爺爺和老太婆之間,他把憤怒的爺爺安撫回家,然後,對街坊們說,「她這個日本老太婆,是咱們的朋友。」西城小羊圈胡同裡,祁老人雙手托着妞子,「彷彿半死的中國,懷抱着成千上萬死去的子孫」,這儼然是苦難中國的悲愴側影。
戰爭中最無辜的還是孩子。孩子寓意着民族的希望,也綿延出家庭的幸福、世界的和平。今年是老舍先生逝世50周年,時隔65年後,《四世同堂》三部終於「團圓」,即《饑荒》原稿缺失的16章被譯成中文,與讀者問世。回譯稿中,妞子、順子、小凱、錢善(錢先生的孫子),成為作品的主線;抑或說,通過對孩子的描述,巧妙地反映出人性的醜惡。妞子拒絕共和麵,瘦成皮包帶骨,與天祐太太一老一小,令祁老人痛心不已,眼看生命一點一點逝去,卻束手無策。 當妞子奄奄一息,祁老人抱着她去找胡同裡的日本人︰「我去讓三號的日本鬼子看看,他們搶去咱們的糧食,他們的孩子有糧食吃,可我們餓死了我的重孫女,我要讓他們看看。」
--「他必須去告訴小日本,妞子的死,是苦痛的最盡頭了。他,一輩子,一直安分守己,喜愛和平,但是他不能再忍受下去。他必須把這一切都清楚的告訴日本人。在有危險的時候,他不願再用破缸頂街門,不願再像蝸牛似的把頭藏起去。現在他必須走出去,和敵人說說是非。假若有必要,他會把自己的頭撞過去,用自己的腦漿濺到日本人身上,隨小妞子一道死去。既然他不能維持四世同堂的幸福與權利,他就不能不,自己用雙手,拆毀四世同堂。」
拆毀不是無奈,而是深深自責,捶胸頓足,回到內心。很多時候,生命比我們想像的要頑強,一個家庭的生命力也是如此,正如瑞宣的醒悟:「空心的蘿蔔也能長出鮮綠的葉子。一切都在衰落,一切又都在復活。」
所以,當傳來日本人投降的消息後,祁老人重燃希望:「彷彿是在夢中,他看到了天祐,瑞豐,和胖菊子。突然,他睜開眼睛。不,他現在不能死。日本投降了,他應當帶領全家多過幾天太平日子。韻梅還可以多生幾個孩子,他必須等着看見新的重孫子或重孫女--四世同堂!四世同堂!」
有些時候,維護不是強勢出擊,而是絕地逢生,在看不到光亮的時候,依然苦苦掙扎,於黯淡無光的世界中慣性向前。祁老人是這樣的人,含淚理家的韻梅是這樣的人,打鼓的程長順、表演相聲的黑毛方六、行俠仗義的李四爺、被撤職的白巡長、地下工作者錢先生等也是這樣的人。
日軍下命令,窗戶上要罩上黑布或報紙,7號的住戶家中沒有遵照行令,原來孩子飢餓難耐把糊報紙的糨糊吃了。李四爺義無反顧,擋在前面,被日本兵打死。與之形成強烈反差的是錢太太的弟弟陳野求,同為讀書人,他懦弱叛國,沒有像姐夫錢先生那樣「迷途知返」,他給日本人做事,吸食鴉片麻醉自己,用出賣靈魂換來全家人的性命,到頭來他走向墮落,孩子們離他而去。
還有代理校長藍東陽、會計主任胖菊子、女學監招娣。對這三個人物的生動刻畫,可謂爐火純青:「招娣不僅釘所有美國和英國人的梢,而且她利用自己的肉體,把德國人,意大利人,法國人,與俄國人,一網打盡,她的肉體成了國際的。」
他們三人的群體畫像,也是一針見血:學校來了「一個綠臉黃牙的新校長,與他的像一桶肥油的沒脖子老婆,還有一個像妓女似的女生學監,讓大家都難以控制自己,可是誰也不敢笑出聲來。所以,他們必須把笑封存在心裡,把它化成仇恨。他們在綠臉、肥臉,與紅得像廟門似的臉上,看到自己老師和同學的獻血。」
瑞宣殺死招娣,以威脅藍冬陽,見形勢不妙,他關在家裡休病假,躺在病床上高喊天皇萬歲,後被送到日本,喪命,胖菊子則流落在街頭妓院。
孩子,說到底,是「戰爭圖書館一個書籍的索引」,此種比喻堪稱經典。比如,錢先生給孩子起名,從「錢仇」到「錢善」,一字之差,卻折射出迥異的價值觀,即從「報仇吧」過渡到更加理性的認知。由於親家金三爺的跟蹤洩密,錢先生再次入獄,小孫子也被日本人搶走,以當做人質欲供出他口中的機密。
在獄中,想方設法拖延時間,最終等來好消息。當日本人投降的消息傳到小羊圈胡同時,一個鞭炮聲也聽不到,當錢先生回來的時候,方六點了一掛小爆竹,握手的優先權大家不約而同地讓給了祁老人,這不僅是「小羊圈所有人當中,從年紀、品德、身高,錢先生最像天祐」,更多的是因為祁老人代表着不屈不撓的精神以及困境中的尊嚴,他托着妞子的雙手,也是托起中華民族希望的雙手!
錢善不只是錢家傳宗接代的香火,孩子屬於國家和世界。錢先生在悔過書中的深刻獨白,也是面向世界寫給每個人的:「我厭惡相片。我從不照相。我沒有自己父母的相片,更沒有偉人和英雄的。假若必須掛一張像片,我想應當掛我孫子的--一張孩子的照片,而不是聖人,英雄,也不是軍閥,或任何要人的相片,應當掛一個天真和成長的象徵。只要看見我的孫子的相片,我就會想到,他很快就會成長一個人,一個能為自己思索,知道怎麼去追求幸福的人。假若拿掉你們的天皇和將軍的相片,換上你們自己的孩子的相片,也許你們會多一些人性,少一些嚴格的管束。少去嚴格的管束,會使你們的軍隊不太有效,可是那很重要嗎?難道人類最高的成就,不應當表現在精神和福利方面,而是要表現在戰鬥上嗎?」
這段話包蘊着生命的哲學,說的是孩子,指向的是世界的路。讓我不禁想到央視主持人白岩松在書中的話:「日本怎麼做,中國才會滿意,一日本老者問道。我們都知道德國面對歷史的態度,當初德國領導人在猶太人墓前真誠的一跪,促進了民族間的和解。因此,如果中國人感受到日本人真誠的反省歷史,雙方才能向前進步。」
是的,需要的是反省、懺悔,唯有真誠懺悔,才能走向和平。當然,不僅是對日本,其他國家也是同樣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