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 拉
我一邊看《在江湖》，一邊微笑。這個畫家真是個有趣的人。比如一幅畫，看起來是一條魚，但卻是一條會微笑的魚，瞇着眼睛，往上揚的嘴角銜朵花，那花還長着幾片葉子。花上面畫紙的邊邊印個四方章「老樹印信」。畫上不題一字，字印在書頁的下邊：「有時心情大好，原因也不知道。反正就是高興，見誰對誰傻笑。」
心情大好，原因當然知道，但作者不說，就大家也不問，陪着作者裝不知道。大好心情的時候，見到誰都覺得開心，便對每一個人都是一副傻笑。大家都有過諸如此類的經驗，於是，看着，讀着，也對着圖畫裡的魚和畫外的字傻笑了。
他還有一畫，看似山水，主角卻是個穿白長袍白鞋子的男人，站在兩棵樹下，望着眼前的青綠山水的男人手扶着一棵開花的樹，畫面上除了紅花在開，景色一片寧謐幽靜。畫中有個紅印是樹下地上的「老樹」。
此外無題一字。字，也在畫外：「在一棵開花的樹下，把當前的事情忘掉。安靜地待上一會兒，就一會兒，聽一聽自己的心跳。」畫家的想法和心情，都不愛在畫裡說，讓畫回歸到畫自己，關於圖畫的說明都在畫外。在這浮躁的繁華世界裡，多少人說是為了追求更好的生活，不斷地往前走，一直一直向前，走着走着，忘記停下，忘記思考，到底什麼叫做「更好的生活」。
生活在一個大家以累積財富為目標的層次的社會，人人都以為只有更多的金錢才能帶來更好的生活的時候，沒有領悟到更高層次的追求，其實是一種學習的精神。而這份追求在浮華世間，有的時候真的需要靜靜地聽一會自己的心跳。
人生一定要有夢想，一定要有追求，但在恰當的時候，需要安靜地待一會兒，就一會兒，聽一聽自己的心跳，意思是，思考，想一想你要的到底是什麼？平庸的人，找不到奮鬥的目標和方向，在他周遭也都是跟他一樣層次的朋友，有屋有車有飯吃，而且過得很舒服，比其他人都還要更好，於是自我陶醉在物質富裕的生活裡，自我感覺有錢就是高層次的生活，其實是陷在低層次的思想裡而不自知。
讀《在江湖》，雖然覺得好看，但卻不打算一下子讀完。總是看了幾頁，或者是讀了一幅圖，便暫停下，聽一聽自己的心跳。再繼續，有時候不馬上繼續，而是擱着，過了幾天，再續讀。因為不想隨隨便便看。雖然有時候隨隨便便翻翻。主要因為老樹的畫，對我來說是醒腦用的。
記得自己剛剛開始學畫，老師撇幾片葉子，拉幾支枝幹，再畫一朵花，就是一幅畫。然後老師把圖畫訂掛在板上，全部的學生對着老師的作品臨摹。臨摹看起來真容易，就是跟着老師的線條走，大概一個多小時後，一幅畫完成。這種畫，外人看來簡易，動筆去臨摹的那個人才明白艱難之處。原來跟着老師的線條走，比自己畫線條更辛苦。畫的時候不覺得，待乾了以後再細看，通常都是時斷時續或者是生硬不堪的筆墨。但什麼也不懂，不看老師的畫，要怎麼下筆呢？
我後來到中國，有人要求現場揮毫，說真的我不是那麼喜歡現場作畫，表演多過創作，有馬戲團的感覺。但因為那人多次建議，再推辭就有虛偽或要引人誤會，無奈地答應了。結果宣紙筆墨顏料都排好以後，我說要張廢紙探筆試墨，旁邊的人隨手拉一張宣紙給我用。我的表情一定叫人們吃驚，因為我把眼睛瞪好大，驚呼，就用這好好的宣紙嗎？他們給我不可思議的回答：「是呀！」
要知道，我在開始學中國畫的時候，文房四寶是找不到的。在沒有紙筆墨硯的時代，我只能期盼中國行，一有機會到中國就到處買筆墨中國畫顏料和宣紙。幸好那個時代上飛機不查重量，能夠扛多少就多少。我就一包包宣紙拚命扛回來。因為來之不易，用的時候特別小心。用宣紙來試墨那是前所未有的事。到了中國才破這個紀錄。
就因宣紙少，練習畫畫變成壓力大。畫壞一張宣紙，就少一張紙。所以看着老師的畫臨摹，也小心翼翼。原來畫畫愈小心，愈看得見經營的痕跡。臨摹老師的畫很像，學生便快樂地以為自己畫得好。臨出來的畫和老師差得遠，自己也不敢抬頭。為什麼連臨摹也臨不像，這學生還能繼續畫下去嗎？
因此就有了中途離隊的同學。開始學畫時10人，一邊學一邊有人掉隊，也有一些被我們不斷慫恿不停游說了又來加入的。所以一班同學就保持着十個左右。許多同學從來不曾聽說過中國畫或水墨畫。在南洋地，水彩畫油畫更普遍些，當年是英國殖民地，英國人把他們的藝術創作媒介體帶來，影響被殖民者的藝術創作選擇。在這兒，水彩和油畫畫得好的人很多。至於水墨畫，朋友說毛筆不是寫大小楷的咩，還畫畫？
老師說過，一班如果不到十個學生，他就不來教學了。也不能怪老師，他開那麼遠的車，大概要一個多小時的路，來教兩小時的課，路上車程比教學時間更長，辛苦老師了。由於擔心人數不足，我到處尋覓水墨畫有多麼好的資料，為的就是拉來學畫的朋友。
二十年來搬了十幾次的家，每到一地，便籌備成立水墨畫班，找老師，找同學，人數不夠，把兩個女兒也報名加入，女兒也是媽媽水墨畫班同學。
回憶到這裡，翻《江湖上》的「心事」系列，其中一幅畫，戴頂帽子的男人，倚牆看天空中一隻飛成V形的鳥，這畫題的字就在牆上的邊沿：「我們錯過了多少美好的事物，就像是我們從未遇見他們一樣」壬辰年尾老樹閉門思過造圖。蓋了紅色印章「老樹」。牆角下遠近一堆草，生長得還很繁茂。真是惆悵極了。
忙碌的歲月裡和人世的紛爭中，我卻和水墨畫相遇，而且走進水墨畫裡，儘管開始什麼也不知道，最後可能也還有不知道的，但在日常生活裡，讀點藝術書籍和水墨畫冊，就像是給平淡日子塗上一點鮮艷色彩。
在喧囂平庸的人生裡，給自己來點清靜和乾淨，也讓自己多了點境界和雅致。儘管可能一直都畫得不好，未來也許沒法成功轉身為大畫家，不過，成為有趣的人也很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