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桂輝
秋末的一天下午,太陽笑瞇瞇斜掛在半空,曬得人們渾身暖洋洋的。我與老伴一道故地重遊,來到建陽城區崇陽北路木棧道上漫步觀景。但見發源於武夷山脈的崇陽溪,溪水清清,波光粼粼。東側岸邊的「帶狀公園」裡,以當地居民為主的過客,你來我往,接踵而至。那天,適逢下游水壩開閘,河水淺了許多,不少紅男綠女,脫掉鞋子,挽起褲腿,拎荈儠有U什麼的,喜滋滋瞪大眼睛,樂淘淘彎下腰身--忙茼b河灘上揀田螺。觸景生情,喚醒我對幾十年前一些田螺舊事的新憶。
1965年10月,不滿十二歲、剛進入中學的我,跟隨響應政府號召的父母,離開莆田秀嶼,移民閩北建陽。這裡,山清水秀,人少田多。翌年,因為「文化大革命」,學校處於癱瘓狀態。無書可讀的我,成了「小小農民」。那時,沒有除草劑,很少用農藥。因此,水田裡有三多:水蛭多、泥鰍多、田螺多。水蛭,俗名螞蟥,據《神農本草經》記載,水蛭具有很高的藥用價值。只是,這種渾身沒有骨頭,看似軟不溜秋的傢伙,如同強盜一般,每每光天化日之下,吸附在下田勞作者的小腿上,貪得無厭,大快朵頤,叮人吸血,令人氣憤。泥鰍的營養價值很高,被稱為「水中人參」。那時候,水田裡的泥鰍不少,但因泥鰍渾身都是又黏又滑的液體,人們輕易捉不到牠們,即使捉到了,稍不小心,就會從你手中開溜逃脫。田螺則不然。只要發現了,便手到揀來。
田螺習性,喜陰怕陽。當有太陽照射時,牠們會躲進泥土裡,自我保護起來,待到日薄西山,便會鑽了出來,或覓食,或納涼。這時,田塝成了牠們的「遮陽傘」。田塝,是閩北方言。指比田埂更高的「土壩」。高高的田塝,擋住了陽光,田螺便會在靠近田塝一側活動。傍晚時分,是揀田螺的最佳時機,不需要在田中東張西望,只要順茈倱謔V前尋去,但凡有田螺,都一覽無遺地暴露在你的視線裡。牠們有的紋絲不動,有的緩慢前行。田螺運動的速度,與蝸牛差不多。田螺雖沒腳,但也會爬行。牠們的腹部,有一種能動的肉足--腹足,其功能相當於「腳」。爬行時,腹足下能分泌出黏液,以減少摩擦。
揀田螺,多在晚稻田裡。秧苗初插進田裡的前一階段,叫幼苗期。牠們「初來乍到」,尚未「站穩腳跟」,人不宜下到田裡。待秧苗進入返青期、分蘗期,既可以下田除雜草,也可以下田揀田螺。因為七八月間天氣炎熱,農民們個個都戴茪瘝薔~出勞動。傍晚收工後,天色尚未黑,找到幾塊當日沒人進入的梯田,苗青青、泥平平、水清清,田螺紛紛鑽出泥土,優哉游哉,或大或小,或靜或動,看得一清二楚。我便一手反托斗笠,一手忙荋z田螺。
斗笠,又名笠帽、箬笠。實為遮陽光、擋雨水的「帽子」。斗笠有很寬的邊沿,用竹篾夾油紙、竹葉、棕絲等編織而成。把斗笠「頭圈」--與人頭一般大小、便於戴在頭上的中間上凸部位--反過來,就可以替代簍子用來裝田螺了。若是近些時日沒人光顧過,田螺不但數量較多,而且個頭較大,用不了多長時間,就裝滿了「斗笠圈」。回到家中,田螺另行處理,斗笠清洗乾淨,瀝乾水,晾一夜,第二天又可以戴在頭上了。
聽長輩們說,有的田螺體內裡藏有螞蟥或其他寄生蟲,吃進肚子,影響健康。因此,剛揀回來的田螺,不論多少,不管大小,是不能急茼Y的,而要先「養」兩三天。「養」田螺,有訣竅--先把田螺洗乾淨,而後裝在木盆裡,加入清水。水不能多,也不能少,以淹沒田螺為宜,再滴入一兩滴花生油,或者菜籽油。憑藉油的香味,把田螺體內的寄生蟲「引誘」出來。在洗的過程中,田螺受到驚嚇,一個個先是按兵不動,過了很長時間,才慢悠悠伸出觸角、懶洋洋探出頭部,發現「平安無事」後,這才開始活動起來。牠們有的好幾個彼此粘在一起、抱成一團,有的爬到木盆內壁上,似乎想要逃跑一般。據我觀察,螞蟥不曾發現,吐出些許泥沙和雜質,倒是一點不假。
揀田螺要選晴好天氣。雨天田水渾濁,田螺躲進泥裡,看不清楚,無從下手。有人說,揀田螺是樂趣,吃田螺是享受。田螺是高蛋白、低脂肪、高鈣質的天然保健食品,有明目養睛作用。煮田螺的方法,因人而異,多種多樣,有炒田螺、田螺煲、爆炒田螺、醬爆田螺、田螺塞肉、香辣田螺、水煮田螺、剁椒田螺肉等。田螺煮得好,味道鮮美,有「盤中明珠」之美譽。有時遇到適合自己口味的田螺,我也忍不住會頻頻出手呢。不過,在我記憶中,當年在農村,吃田螺半點也談不上享受。那時,家庭經濟頗為困難,家中有點植物油,就很不錯了。煮田螺也好,炒田螺也罷,除了加入少量辣椒、大蒜、生薑,別無其他佐料。因而,煮熟的田螺,只有鹹辣味,沒有香美味。倘若烹飪不用心,還帶茪@股土腥味。無奈沒有其他菜下飯,往往是不得已而食之。
民諺曰,大口吃肉肉,慢慢嗦田螺。但凡吃過貝殼類海產品的人都知道,花蛤、海蟶之類,不論是炒,或者是煮,在牠們行將要熟的時候,都會主動「張開大口」的。田螺則不然,除非下鍋前就死掉變質的,活田螺無論如何烹飪,牠們頭上的「蓋子」始終是緊緊「閉合」的。這樣,就難以「入味」。因此,在洗淨下鍋前,必須把田螺「屁股」剪掉,各種味道才會從「剪口」進入體內。煮熟或者炒熟之後,食用時先在「剪口」處嗦上一兩口,有時會發出清脆的響聲,而後掉過頭來在田螺「頭部」嗦一嗦,整個田螺肉就被嗦進嘴裡了。
一次,母親煮好一碗田螺,端上飯桌後,三個弟妹,不等全家人到齊,就「先下手為強」了。而且,一顆田螺還在嘴裡,又把筷子伸到碗裡。原來,這次母親煮田螺,多加了一些佐料,味道特別美。我見狀,正想出手,卻被祖母攔住了:別茷獢A我們先來猜謎語,猜對了,才能吃:「生的是一碗,熟的是一碗;沒吃時一碗,吃完了是一碗。」什麼東西呀,吃完之後沒有了,怎麼還能是一碗?任憑我們開動腦筋,硬是猜不出來。這時,祖母不無得意地賣起了關子:這東西呀,遠在天邊,近在眼前。「田螺!」祖母的話音剛落,我恍然大悟,報出了謎底......
前些天,我回到閩北那個久別的小山村,與幾個兩鬢斑白的小時朋友相聚聊天,當我問道:「現在田裡的田螺還多不多」時,有人不假思索,脫口而出:現在呀,農藥、除草劑用得多了,稻田裡不但泥鰍少了、螞蟥少了,就連田螺也少多了。聽了這話,我忽地生出一種茫然若失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