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桂輝
蘇軾(1037-1101),字子瞻,又字和仲,號東坡居士,世稱蘇東坡、蘇仙。北宋大名鼎鼎的文學家、書畫家。他的一生,為後人留下了二千七百多首詩,近三百首詞和卷帙浩繁的散文作品。其數量之巨,為北宋著名作家之冠;其品質之優,堪稱北宋文學最高成就的代表。他的《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念奴嬌.赤壁懷古》等,至今廣為流傳、常頌常新。其所以然,除了自身出類拔萃的文采,還與要約寫真的文風密不可分。
1,500多年前,南朝文學理論家劉勰在《文心雕龍.情采》中寫道:「為情者要約而寫真,為文者淫麗而煩濫。」意思是說,為了表達情感而寫出的文章,一般都能做到文辭精練、內容真切;而一味為了寫作勉強寫成的文章,往往看似文辭華麗精彩,實則內容煩亂氾濫。近段時間,翻閱幾本與名山、名人、名篇等有關的圖書,發現蘇軾便是一位文筆誇張、文風嚴謹,人到心到、求真寫真的文學家。
以蘇軾那首婦孺皆知、極具哲理的《題西林壁》為例。雖然,只有「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短短四句,卻並非一氣呵成、信手拈來的,而是他耗費十多天時間,身臨其境、深入其山,仔細觀察和思考,用心提煉與昇華的結晶。蘇軾要約而寫真的創作態度,由此可見一斑。而更為典型的例子,則體現在他創作《石鐘山記》的過程中。
石鐘山,海拔61.8米,相對高度約40米,面積則僅有0.2平方公里。位於江西省九江市湖口縣長江與鄱陽湖交匯處。石鐘山風景奇特秀麗--在長江與鄱陽湖的匯合處,渾濁的江水,碧藍的湖水,「劃」出了一條涇渭分明、奔流不息的水上「分界線」。而當人們登至山頂時,可遠眺廬山煙雲,能近睹江湖清濁......自古以來,石鐘山便是長江沿線主要景點之一、鄱陽湖上一大奇景--雖然「個頭」不高、「塊頭」不大,卻傲然屹立於長江之岸、鄱湖之濱,既似一道天然屏障,又如一把堅固巨鎖,牢牢「掛在」湖口縣大門前,故有「江湖鎖鑰」之稱,端的軍事要塞。
九江市與石鐘山相距約30公里。2000年,有「江西公路第一橋」之稱的「湖口大橋」建成通車後,驅車不過二三十分鐘時間。可是,在昔日沒有大橋的漫長歲月裡,石鐘山與九江,如隔大海重洋。過往行人與車輛,誰都離不開渡船。遇到風大浪高,渡船停開,就算到了湖邊,對岸可望不可即,你也只能乾瞪眼。30多年前,我從九江軍分區政治部幹部科幹事崗位上,調任都昌縣人民武裝部政工科副科長。一年春節放假,從都昌回九江,軍用吉普開至石鐘山一側的渡口時,被告知為了安全,渡船停開。全車人一個個心急如火,卻又無可奈何。我們只好老老實實在石鐘山附近一家旅店住下,次日上午才得以過渡,急切切向九江奔去。
事出有因。名也一樣。但凡人名、地名、山名、水名,都有各自名稱的「緣由」或「說法」。石鐘山,石是明擺茠滿A看得見,摸得荂F鐘也好理解,其基本字義是「金屬製成的響器」。然而,石是怎樣與鐘「掛u」的、「依據」何在?盡人皆知,只要是山,大都有石。而偉岸身軀下,激流激盪中的石山、石壁多了去。比如赤壁,宋神宗元豐五年(1082)蘇軾謫居黃州時,就曾在《念奴嬌.赤壁懷古》中感歎:「亂石穿空,驚濤拍岸」,但也只能「捲起千堆雪」罷了,並不會發出鐘鼓響聲。唯獨這座小小的石鐘山,竟與「鐘」聯繫在一起,這讓蘇軾好生奇怪。
在蘇軾之前,探析並認可石鐘山名稱由來的人有:南北朝時期大名鼎鼎的北魏官員、地理學家酈道元,他認為石鐘山下面靠近深潭,微風振動波浪,水和石頭互相拍打,發出的聲音好像大鐘一般,因此而得名。唐朝詩人、江州刺史李渤,在石鐘山深潭邊找到兩塊山石,敲擊它們,聆聽聲音,南邊那座山石的聲音重濁而模糊,北邊那座山石的聲音清脆而響亮,鼓槌停止了敲擊,聲音還在傳播,餘音慢慢消失,便相信自己找到了石鐘山命名的依據。
蘇東坡寫《石鐘山記》時,已年近半百。憑他的經驗與經歷、名氣和才氣,只要借用前人的說法,在「約定俗成」的基礎上,順水推舟,抒發一番感情;借題發揮,生發幾句感歎,即可大功告成。可是,抱荂u事不目見耳聞,而臆斷其有無,可乎」理念的他,寧可多費力氣、多吃苦頭,也要探明事實真相。
元豐七年(1084)六月,當蘇東坡送兒子蘇邁抵達湖口後,寺僧按照讓人「手持斧頭、擇石而擊」的「老套路」忽悠蘇軾。他臉上堆笑,可心裡質疑。況且,蘇軾手頭缺少可靠而必要的佐證材料。倘若閉門造車,寫出來的東西,華麗自然不成問題,真實難免大打折扣。這不是蘇軾的文風。怎麼辦?
這天晚上,天公作美,在明亮的月光下,蘇軾毫不猶豫地和兒子坐茪p船來到斷壁下面。但見巨大的山石傾斜而立,有千尺之高,如同兇猛的野獸和奇異的鬼怪,陰森森地想要攻擊人,蘇軾不免有點心驚,正想要回去時,忽然洪亮的聲音從水上發出,像連續不斷的敲鐘擊鼓。就連不曾到過這種地方的船夫,也感到十分驚恐,巴不得快快離開。而求真心切的蘇軾,卻讓船慢慢地靠近考察。這才發現,「山下皆石穴罅,不知其淺深,微波入焉,涵淡澎湃而為此也。」原來,山的下面都是些孔洞石縫,不知它們有多深,微波沖入其中,水波激盪因而發出這樣的聲音......
尋根究底、探明緣由後,胸有成竹的蘇軾揣摩,酈道元的所見所聞,大概和自己的一樣,可是他描述不夠詳細;士大夫不願意用小船在夜裡到懸崖絕壁下面觀察,自然沒有誰能知道箇中奧秘;漁人和船夫,或許知道石鐘山命名的「由頭」,卻無法用文字來記載。這大概是世上沒有流傳下來石鐘山得名來龍去脈的真正原因。於是,他經過一番思考,大筆一揮、灑脫寫來,記下自己的親眼所見、親耳所聞,藉此嘆惜酈道元記事的簡略,譏笑李渤見識的淺陋。就這樣,《石鐘山記》如一朵奇葩,燦然盛開了。隨荇犮的流逝,山,因文聲名遠揚;文,因山千古流傳。
上月底,我藉前往九江參加戰友女兒婚宴之機,再次登臨石鐘山。回味經過900多年歲月檢閱的《石鐘山記》、《題西林壁》等蘇軾散文和詩篇,我的心中,既仰慕他超凡脫俗的文采,更敬佩他是要約寫真的典範。曹丕講:「蓋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柳青說:「作家是以六十年為一個單元的。」由此想起時下一些「文人」,只圖效率、不講品質。據說有高產者,一天可碼一兩萬字。閉門造車粗製濫造,哪裡還有半點蘇軾嚴謹認真的創作態度;如此這般草率作文,炮製出來的東西,縱然不是文字垃圾,斷然難成文藝精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