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 星
魯西南山多、崮多、丘陵多。在連綿不絕的丘陵中，有一個喚作大峪溝的地方。這兒山挨着山，峰望着峰，嶺跟着嶺，所有的地，不管大小，一律是梯田。河谷中有水，斷斷續續清清淺淺的，隱於巨石下，或者淺草中。
旱怕了的鄉親，在各處打了深井，修築攔河壩，壘砌蓄水池，使得山野裡注滿了無泉之水。莊稼有了這些方方圓圓的儲水，就像吃了定心丸。渴了有游蛇樣的塑料管在鄉親們手中頻頻鑽出，勤快地伸展肢體，溝通起水源和田地的距離，把乾裂潤平。
住在村裡的鄉親，一輩人多過一輩人。堅持在地裡忙活的，卻總是維持在一定範圍。多了，田地供養不起；少了，田地沒人供養。田與人，和諧相處在歲月的多重篩選中。年輕人四處闖蕩，攜妻帶子去城裡務工。與田地情深的中老年人，留戀手中的橛頭鐵鍁，習慣了整地鋤草的生活，留下來繼續侍弄梯田。
父親就是其中一位被田地供養，並眷戀着田地的人。他手中的橛頭鐵鍁，把田地刨了翻了翻再刨，一遍遍解讀着大地的心思。父母結婚時，我家的田地少，且貧瘠。父親就到偏遠的坡嶺上墾荒。鋤草、挖石、平整、壘砌，一處處斜坡，在一雙生滿老繭的粗糙大手的調理下，變成一道道梯田的雛形，就像一條條並行的大路，列隊在山坡上。接下來幾年，深挖、勤翻、施肥，土地由薄變厚，由貧轉肥。
從爺爺手中接管來的土地，有一處叫責任田。那處田地靠近河溝，溝中有清淺的溪流。離水近，好管理，父親在田裡種上蔬菜，我家就有了旱澇保收的菜園。蘿蔔、白菜、辣椒、西紅柿、黃瓜、茄子，在附近集市能買到的蔬菜，都可以在地裡栽種。萵苣、香菜、鹹菜疙瘩、豌豆等，也是責任田裡的常客。飯桌上缺什麼菜，父親就種什麼菜。日子清貧的那些年，正是那處責任田裡的顏色變換，填補了我家菜碗裡的各種滋味。
勤於耕種的人，是會得到田地供養的。父親在我家的地裡，種過小麥、地瓜、花生、高粱、榖子、大豆、綠豆等等，家中也收穫了這些作物的一次又一次回饋。我對農作物的認知比城裡長大的人多，也是因為那些田地。在父輩人眼裡，村裡的孩子，多半是要子承父業的。他們墾荒、種田、植樹，立足點本就不是為了一代人，而是一代代後世子孫。鄉親們把荒山荒嶺變成規整的田地，把荒蕪理出了頭緒，卻沒想到搭上經濟快車道的農村人，也可以作出多種生活選擇。
若在城裡，像父親這個年紀的人早該退休了，他卻還一年四季在田地裡忙活着。一歇下來，看上去就有些不習慣。腰略彎、背微駝、膝蓋疼，秋忙時，父親常讓我拿止疼藥。「少幹或者不幹，忙不過來就扔掉吧！」見父親捨不得，我再補上一句：「就算再怎麼堅持，還能幹多少年呢？」父親不搭理我，只是「嗯」一聲，把話題轉移。
這些年，地裡統統栽上了果樹，愈來愈不適合種糧食蔬菜了。沒了糧食蔬菜，看上去不那麼忙了。每年秋天卻尤其累。山楂、蘋果、黃梨、柿子，趕着趟兒似的成熟，在城裡打工上班的年輕人，都不得不請上一段時間假回村裡幫忙。
父親是村裡唯一的果樹管理技術員。最初，果樹的栽植、嫁接、修剪、噴藥、施肥都由他計劃和引領實施。後來，各家忙各家的，父親仍被當成標杆人物，村裡人在果樹管理方面多半還跟在他後面學，或者向他請教。也因此，在果樹管理上，父親要求得格外嚴格。
在尚無藥物授粉技術時，父親採取的授粉方式十分巧妙。老家那邊的黃梨，有子母梨、雪花梨、綿梨、香水梨等六七個品種。向陽坡的池梨開花早，待花苞將開未開，父親攀上樹枝，把花兒一朵朵掐下來，掐一提兜帶回家。找一張白紙或報紙放進紙箱中，把花朵兒攤開在紙上，只攤薄薄的一層，其上懸空放隻一百瓦的燈泡。燈泡距花朵的距離與瓦數大小有關。瓦數愈大，距離愈近，用時就愈短。但花粉嬌貴，太熱容易烤糊，太遠又烤不好。經過燈泡炙烤，花藥裡的花粉隨之瀰散開來，飄灑到箱底的紙上。反覆幾次，就能收集到一小玻璃瓶夾雜有少量花藥的花粉。
授粉時，找來幾根細長的麻桿，短可十幾二十幾厘米，長可一米兩米，前端用雞鴨鵝的絨毛或香煙煙蒂做的放射狀小頭做刷子，蘸上炙烤過的花粉，一朵朵朝樹上的花朵兒輕點輕戳。
父親管理田地，就跟給果樹授粉那樣講究。什麼樣的田地施什麼樣的肥料，哪個季節鋤草哪個季節耕翻，他都熟稔於心。我家的山楂、蘋果、黃梨，只要有人來收購，一準是最被放心的一個。父親常說，不管豐收與否忙或不忙，有幾個常到村裡購貨的客商，見到他就會攔下，硬纏着父親給他們摘貨，哪怕只摘一擔、兩擔也行。幾周前，因積年累月地忙碌，父親的腰腿疼又犯了。我把他接到醫院，想讓他針灸療理一段時間。第一天結束，父親說輕多了；第二天，父親還是說輕了；第三天，父親強調不疼了，問我拿點藥回家吃行了吧；第四天，父親執意拒絕治療，不肯再進醫院。真讓他放下手中的農活，一門心思待在醫院治療，治好了肢體上的病痛，又恐會憋出心病來的。
在農村長大，我自小就接觸農耕生活。耕翻、栽種、澆灌、施肥、修剪、嫁接、鋤草的活兒，哪一個都不陌生。我雖然熟悉這些，卻難稱精通。父親耕種了一輩子的田地，按說得我來繼承。我卻遠離了這個行當，在基層醫院裡扎了根，打理着另一份工作。
父親呵護過的田地，一小片一小片散居在山嶺上。平時沒有空閒，只有春節，我才能回家待上幾天。山楂園、蘋果園、梨園、桃園，對父親打了一輩子交道的那些田地，偶爾回家一天半天的我，甚至找不清每一處的具體位置或界線。
在父親的精心打理下，我家的田地日益肥沃，一年又一年豐收。又到秋收了，村裡在外務工的年輕人，都漲潮般回灌到村裡，他們得回村裡幫着家人搶收。我沒接到父親電話，他一定正在地裡忙着，和母親一起揮灑着汗水，爭分奪秒地拖延着夜色。村裡的田地，供養了一代又一代人；同時，也需要一代又一代人精心打理。這就像一個約定俗成的條例。履行條例的人，一年年踩着歲月的足跡，把田地當成臉面，將呵護的痕跡也一併映射到身上，一鋤一剪，一橛一鍁，巧去妙裁，狠刨了又深翻。辛勤的汗水，把地表和肌膚，沖刷出一道道難以撫平的皺褶。
就這樣，一代代鄉親，在祖先留下的田地裡，走着走着，耕着耕着，花開花落了，果實纍纍了。然後，就像父親常說的：「人勤地不懶」，進入下一個輪迴，下一個春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