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 倩
重新發現李清照,繞不開兩個關鍵詞:逃難與再婚。據學者們梳理,所傳誦的詩詞中,《樂府雅詞》中的23首最可靠,這並非全盤否定其他遺作,如艾朗諾先生的觀點,「聚焦於最可靠的核心易安詞,再漸次拓展到遺作和偽作。我們從不打算精準地復原李清照作品全貌,畢竟關於她的現存文獻太少,其中還包括大量偽作。但是,通過文獻來源及作品可信度進行甄別,我們至少能對她的傳統形象有更深一層的了解。」
這種尋找「最大公約數」的研究辦法,對柳永、李煜、歐陽修、蘇軾等詞人同樣適用。
魯迅先生闡述中國人的想像,「一見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胳膊,立刻想到全裸體,立刻想到生殖器......」在理解李清照時,很多人的想像力也是如此躍進,提到「頒金」就認定她將玉壺進獻給金兵,以討好敵軍安然度日;研讀《一剪梅.紅藕香殘玉簟香》、《鳳凰台上憶吹簫.香冷金猊》等,就認為婚後趙明誠遠行進京,她陷入巨大的離愁與傷感中;一說到「靜中吾乃得至交,烏有先生子虛子」,就猜測女詞人前往萊州的路上,丈夫就已經納妾,每提起李清照的晚年,就一句無家可歸,「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不加批判地將文學角色等同於歷史上的作者本人」,這是莫大的誤讀。
此處可從兩方面進行詮釋:第一,李清照出身官宦世家,父親李格非廁身精英文人圈,她深諳詞體文學的表演程式,宴飲聚會場合她一定見過,所以我們無法說她對男性填詞懵懂無知。女詞人也具有男詞人擬題與杜撰的能力,想像女人的戀愛經驗、虛構人物、假設種種情境。「詩的主流是感於哀樂,緣事而發,但詞體文學的寫作則通常不必如此,而是為了表演的需要。這意味茧中的形象將會被一個又一個的歌者扮演,每一位歌者都盡力呈現一場動人的表演,每一位聽眾都知道這是一場歌唱表演,而並不沾染個人獨有的情感表達色彩。更甚的是,男性詞人經常以女性口吻寫作,因為這些詞篇將會被付諸歌女演唱,於是,這種文體的情感可信度就很值得懷疑。」
「余性偶強記,每飯罷,坐歸來堂烹茶,指堆積書史,言某事在某書卷第幾頁第幾行,以中否角勝負,為飲茶先後。中即舉杯大笑,至茶傾覆杯中,反不得飲而起。甘心老是鄉矣。」每每讀到這裡,我的耳畔就響起女詞人的爽朗笑聲,她這個常勝贏家會讓丈夫不安,更勝一籌的意義是,這是與男子的競爭較量,看出她在詞體創作中與男詞人爭奪一席之地的自覺意識。另一方面,走進李清照的情感世界,應回到當年的社會背景與創作環境,用「老眼光」平視女詞人。先說「頒金」,原意是指歷代帝王把黃金及絲帛賞賜給臣子,借此表彰功勳。趙明誠生前贈予一個叫張飛卿的學士一把玉壺,給外界留下錯誤的印象,他去世後僅一個月,高宗御醫王繼先就找上門來要求購藏品,關鍵時刻,趙明誠的表親、任兵部尚書的謝克家擺平此事,對方才沒有得逞。
而趙明誠長期離家,夫妻聚少離多,不過是一種獨斷臆想:細讀《金石錄》,可以找到他的出行軌跡,前往萊州赴任之前,他曾數次出遊,獲得碑刻、標明真跡、拓片地點等,距離青州170多公里的濟南靈巖寺是最遠的出遊;一則碑銘中記載,1109年他前往靈巖寺,「凡宿兩日乃歸」,1113年閏月初六還在靈巖寺,兩天後就身臨泰山之巔,他回家途中正好路過泰山。在宋代男詞人筆下,可以輕易找到為愛人離去而傷懷的怨女,因此,將李清照詞中的離愁視為夫妻分居完全徒勞。
那麼,李清照是否再嫁呢?我覺得,任何蓋棺定論都是不妥的,理性地說,即便再婚,也不會減損女詞人對前夫的摯愛與她的人格魅力,她的《詞論》與《投翰林學士綦崇禮啟》就是最鮮活的例證。「身既懷臭之可嫌,惟求脫去;彼素抱璧之將往,決欲殺之。遂肆侵凌,日加毆擊。」喪夫、病痛、孤苦無援,年過五旬的她膝下無子,且自身冠以特權精英,帶蚋禱~更易成為脆弱的攻擊目標。在弟弟催促下倉促再婚,釀成錯誤的選擇。很快,婚後的騙局昭然若揭,她如芒刺在身,「寧可蒙受後人非議,寧願飽受牢獄之災,她也將離婚進行到底。責全責智,已難逃萬世之譏;敗德敗名,何以見中朝之士。雖南山之竹,豈能窮多口之談?惟智者之言,可以止無根之謗。」離異後,她投入到詞體創作和社會活動中,重回趙明誠命婦的身份,重獲尊嚴與自信。
而趙明誠的臨終遺言,「獨所謂崇器者......與身俱亡,勿忘也!取筆作詩,絕筆而終,殊無分香賣履之意。」趙明誠乃收藏迷,竟漠視妻子的安危與守寡的籌劃,這不得不說他有失責任。「分香賣履」,原為曹操臨終對妻妾的囑咐,李清照用典是強調丈夫去世之突然,那些引申為趙明誠納妾的說法顯然站不住腳。「高節凌雲自一時,嬋娟已有歲寒姿、霜竿特立誰能撼,寄語西風莫浪吹。」李清照是封建體制下勇敢搏擊的「女鬥士」,歷經逃難多舛、喪夫再嫁、貧病守寡等多重困境後,仍不失獨立的思想和特殊的地位。她的特殊,亦是她的不可替代或無法撼動。如鄭振鐸在對北宋後期詩壇敘述中所言:「我們很不容易在中國的詩詞裡,找到真情流露的文字,他們為遊戲而作,為應酬而作,多半是無病而呻的作品。」
「其真為誠實的詩人,真有迫欲吐出的情緒而寫之於紙上者,千百人中不過三四人而已。李清照便是這最少數的真詩人中的一個。」又言:「像她那樣的詞,在意境一方面,在風格一方面,都可以說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她是獨創一格的,她是獨立於一群詞人之中的。」
因為女性身份,李清照在文學方面始終是個「局外人」,她詞作中傳情達意的多樣性,與傳統形象判若兩人的詩篇,讓人琢磨不透,與她的再婚、離異等同樣成為不解之謎,我們應該保持警覺。周汝昌先生在《李清照新論》序言中高度讚許,「玉是易安的理想,也是自勵。漱玉之人,安肯與污穢糞土為伍乎?可惜後世考古只認青銅彩陶之類,久不識玉在中國文化史上的重大意義與作用了,也無人加以認真研究,幾為絕學,『漱玉』之名,自然等閒視之了。」
重新發現李清照,在於擺脫先入為主的刻板思維,糾正詞作自傳體閱讀的習慣,去認識一個被歷史星空照耀迷人而奪目的偉大女詞人,以文學的名義,重塑與再造李清照的獨立形象與歷史地位。固然完全擺脫相關預設與假定未免太天真了,但是先理解這些先入之見,看看它們如何產生投合哪種需要,其中當然有很多與易安作品的原意相悖。完成這工作後,當我們再回到李清照的作品時,希望以更為客觀的立場來賞識它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