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鵬飛
山 沒有水,如 同人沒有眼睛。地球沒有了河流,我想像不出它的樣子。
我在飛機上往下看,縱橫交錯的河流,蜿蜒飄逸,日光之下,水滑光耀,像一縷一縷光亮的頭髮,讓無邊的地面嫵媚含情。
我在西北長大,那片廣袤的土地,並非處處都會飛沙走石,也有極寬的大河。譬如渭河。水豐時,渭、涇、灃、澇、潏、滈、滻、灞八條河流,環繞長安,司馬相如也忍不住慨嘆,蕩蕩乎八川分流,相背而異態。這已是千多年前的事了。
我有記憶的時候,離家最近的有一條小河,白馬河。寬不過三米,水深處沒過人腰,河中多魚蝦小蟹,偶爾也有捉到泥鰍黃鱔。貼着水面,生着一種香味濃郁的水芹菜,就 是《詩 經》所 載 的「思 樂 泮水,薄 采 其 芹」。
白馬河也是一條界河,河西周至,河東戶邑,都是古長安轄下的古老地名。 大學第一次上文學課,兩鬢斑斑的老教授讓學生做自我介紹。我站起來有些賣弄地說,我的鄉人,人人會背《長恨歌》。老教授點頭一笑,說,山曲曰盩,水曲曰厔,你來自白居易做過縣尉的盩厔(盩厔現在被簡化為周至)吧。
我在周至見過渭水最豐沛的時候,河面仍有五六百米寬,泥沙俱下,俗稱一碗水半碗沙。我自秦來君莫問,驪山渭水如荒村。不過二十年的時間,我去歲再去看渭河,河道開闊依舊,只是有水流的地方,已經可以用潺潺細流來形容了。白馬河更是斷流多年,河道仍在,窄成一米左右的溝渠,淹沒在枯草裡。不留意看,不會發現,有一條河,居然在這裡流淌過數百上千年。
每一個人的故鄉都有一條河流。不管是在哪裡遇到的朋友,聊得投機,一時興起說起小時候的趣事,都必定跟河有關。魯迅在社戲裡的烏篷船,是行在河上的馬,載着一船人在深夜裡去看社戲。舞台上演的什麼戲文已經淡忘,在岸邊偷摘羅漢豆回到船上煮的滋味,過了幾十年還在口裡咂摸。蕭紅用整本書,去描摹呼蘭河邊的小城裡,雞飛狗跳,人生苦短。齊邦媛細說家國史,也是兩代人,從巨流河顛沛流離遷到了啞口海。河流不會亘古不變,會改道,會乾涸,會消失。
但相較於人的歷史而言,百年之內的記憶纏繞,相對固定的河流,更像是坐標一樣的存在。不同時空的人和事,都能在同一條河邊相遇、疊加。
在流經地域的河流前面,加上母親二字,更是中國人慣常做的事。長江和黃河是整個民族的母親河。渭河是我的母親河,珠江是廣東人的母親河,韓江是潮州人的母親河,東江是香港人的母親河。
河流如此重要,被比作生育養育的母親。河流又同樣微不足道,被肆意糟踐污染。
近幾十年,也沒有人問過河流們願意不願意,工業廢水、生活污水,不計其數地排放進來。大大小小的母親河上,被架起一座又一座發電照明生產GDP的大壩小壩。
污染的河流上有髒水臭水流過,被各類堤壩截斷的河流,卻像一道一道乾涸河流的屍體,橫陳遍野。
國家審計署最近首度公佈了一份長江生態體檢報告,截至2017年底,長江流經的10省建成小水電2.41萬座,最小間距僅100米。過度開發致使333條河流出現不同程度斷流,斷流河段總長1,017公里。開發強度之大,令人咋舌。
關於小水電,一直有兩派主張。主張水利能源利用的學者認為,小水電是造福周邊居民的綠色能源,發達國家的水電開發已經達到80%,中國目前的小水電開發率大約有60%,與發達國家還有較大差距,與瑞士、法國這些小水電開發率達到97%的國家相比,差距更大。主張保護資源的學者則不以為然,如果沒有200公里甚至更長的洄游通道,魚類根本無法正常繁衍。
沒有魚的河流,和沒有鳥兒的天空一樣,聽起來格外悲傷。
一個不可忽略的事實,就是在小水電開發過多的地方,河流斷流已是常態。我之前曾多番在粵北的縣區採訪,常常聽到當地的基層幹部吐槽,小時候玩過水捉過魚的河流都乾了。我質疑為什麼不拆掉河流上游星羅棋佈的小水電站?他們通常都會苦笑着說,沒有水電站就沒有稅收,沒有稅收地方財政就發不出工資。沒有工資我們一家老小只好去喝西北風咯......
我不知道沒有小水電貢獻的稅收,基層的幹部是不是真的就活不下去了。但我知道,沒有了河流的滋潤,離故鄉故去已為時不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