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 櫻
閱讀經典是個做減法的過程,是百裡挑一,我常常覺得,不知道自己要精讀多少本書,才能邂逅與自己同頻共振又彼此相印的好書。比如,奈保爾的《米格爾大街》,就是令我過目不忘的經典之作。8月11日,傳來消息,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印度裔英國作家V.S.奈保爾去世,我再次重讀他在22歲時寫的《米格爾大街》,別有一番體悟。
《米格爾大街》由17個獨立短篇組成,全書又互為聯繫,很多名字在不同短篇中反覆出現,讀起來毫不費勁,但是,初讀過後再精讀,會被這些或感傷或無奈或幽默的小人物所牽引,在自我放逐中閃着尊嚴的微光。他說過:「我非常簡練、快速地寫下了我記憶中最普通的事情。我寫了有關西班牙港的街道,我的童年生活曾有一段時間是在那裡度過的。」可見,米格爾大街是他童年生活過的特立尼達的縮影,街上的普通居民身上就有作者的影子,曼曼瘋,喬治傻,大腳是個暴徒,海特是冒險家,波普是哲學家,摩爾根是小丑等等,我們看到的是被主流社會邊緣群體向上掙扎的失敗人生,無論是家庭瑣事,還是追求理想,都毫無例外充斥着無奈,從而導致他們性格變態或心理扭曲。但是,辛酸之餘縈繞着揮之不去的悲情,還有些許感動。
懦夫大腳被大瓶子扎破了腳,當我的狗向他跑去時,他卻似乎忘記汩汩流血的腳,抱起濕漉漉的狗,輕輕地撫摸牠,發出陣陣怪笑,對此,我一直替大腳保守秘密。機械天才比哈庫,修車的時候念羅摩衍那,最搞笑的是,「太太站在院子裡的水管旁對他尖聲叫喊着,他趴在床上,悲哀地吟誦着羅摩衍那經文。忽然,他猛地跳起身來,抄起放在牆角的板球棒,衝到院子裡,用那棒揍起老婆來。」生養一群孩子的勞拉,當聽到上完打字課回來要生孩子時,她大哭起來,她的哭泣令人毛骨悚然,是我有生以來所聽到的最可怕的哭聲,它使我感到整個世界是一個空寂無聊且悲慘絕望的地方。
米格爾大街上的人物譜,簡直像極了底層邊緣群體的浮世繪,機械師、煙火師、科學家、蕩婦、流氓、孩子和詩人,最令我記憶猶新的就是詩人布萊克.沃茲沃斯,其實他是個乞丐,窮困潦倒,他出場之前奈保爾一口氣寫了四個乞丐,以作鋪墊,如畢飛宇的解析,四個乞丐,個個都是奇葩,作者用最少的文字讓每個奇葩確立,等沃茲沃斯出場時,他不再特殊、不再突兀,他很平常。某天,他來到我家門口討飯,討飯中卻推銷自己印在紙片上的詩作,「我打算賤賣給你,只要四分錢。」「只要四分錢」詮釋出乞丐的尊嚴。令人略感驚訝的是,他請我去家裡吃芒果,「我院裡有棵挺好的芒果樹,是西班牙港最好的一棵。現在芒果樹都熟透了,紅彤彤的,果汁又多又甜,我就為這事在這兒等你,一來告訴你,二來請你去吃芒果。」又是「請」又是「等」,隱去乞丐身份,彰顯詩人角色,又與結尾處淒慘的死去形成鮮明對比,叫人不得不感歎,文學大師的金筆是如此簡潔又深邃。
或許,奈保爾注定是一個異秉,這源自他移民的生命體驗和超凡的洞察力。他的殖民地背景、西方主義視角、第三世界書寫、種族主義、私人生活,似乎都能分門別類地拓展成一本書,這也意味着他的精神重心注定是「絕望地四處尋找主題」。相比之下,與卡佛小說《新手》中的失意者不同,「每個絕望的男人都在平靜中度過一生」,他的小說傳遞的是絕望中的接納;也不同於舍伍德.安德森的小說《小城畸人》和阿摩司.奧茲的《鄉村生活圖景》,後者兩部作品體現的是深層的精神關懷與人性的多元形態,隱喻着精神的困境。而奈保爾傾向於絕望和無法完整表達的困境,某種意義說,他的書寫是一種自我隱藏,看似複雜撲朔迷離,實則屬於精神迷宮的探索與啟發。另一方面,移民作家也為奈保爾的創作植入另一種視角,不停地遊走,不住地反思,就像帕慕克在《伊斯坦布爾》中曾說的:「康拉德、納博科夫、奈保爾--這些作家都因曾設法在語言、文化、國家、大洲甚至文明之間遷移而為人所知。離鄉背井助長了他們的想像力,養分的吸取並非通過根部,而是通過無根性。」對奈保爾來說,「無根性」也造就了他的多重面具和語言試驗,成就了他繽紛多彩的文學光譜,「將逼真的敘事藝術和嚴正在觀察能力結合於作品之中,驅使我們去認識那被掩蓋的歷史的存在」,而所有作品的起點都是特立尼達的故事,以及由此進行的拓展和豐富。
2014年,奈保爾坐着輪椅到訪中國,作家麥家接待了他。「那一天,當我抬着輪椅,氣喘噓噓、一步一停地走在靈隱寺的台階上時,我心裡突然冒出一句話:現在他已經成聖人了,需要我們為他服務。確實,疾病把他按倒在輪椅上,削掉了他過往的鋒芒和乖張,如今他時常舉着小鹿和山羊的目光,三緘其口,沉默安詳,彷彿一尊佛。」讀到這裡,一位充滿慈愛的老頭,恍若就在眼前,令人倍感親切。奈保爾的夫人私下對麥家說:「他認為一個作家最好的包裝是努力寫,不停地寫,爭取不斷超越自己。」這樣的一位作家,怎能不叫人心生敬意?
接受採訪時奈保爾曾說過,他最大的遺憾就是人生苦短,他希望有三個一生就好了,一個用來學習,一個用來享受,一個則用來表達。學習、享受,最終是服務於表達。表達即寫作,他是個把寫作看作唯一真正高尚職業的人。小說中最後一篇〈告別米格爾街〉,結尾處寫道:「我離開他們,步履輕快地朝飛機走去,沒有回頭看,只盯着眼前我自己的影子,它就像一個小精靈在機場跑道上跳躍着。」如今,他離開了這個令人留戀的世界,離開了心愛的文學事業,願天堂裡的米格爾大街迴盪着童年的歡樂,願他不再孤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