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 荷
有一段時間,我喜歡到海迪博客,打開來,不僅能欣賞她的文章,還能聽聽添加在下面的音樂。溫馨、婉轉、悠揚,彷彿每個音符都隨記憶躍動,讓人產生無限懷舊。想起那些以夢為馬的日子,青春燦爛,有如露珠沾身的生命。仰起頭,是深秋的藍天;低下頭,是故鄉的泥土,有大雁飛過,蘆花滿天。每個音符都是心靈的寫照,每個音階都是情感的傾訴。
那年的三月,我漫無目的地到河邊漫步。河面剛剛開冰,鬆軟的泥土在腳底下簌簌有聲地陷落。雖然是春天了,卻還十分的寒冷,天地間,枯樹、鳥巢、烏鴉,是春之將至、天氣欲暖未暖的時節。青草還沒有發芽,小甲蟲卻已經出來了。農人已經下地耕作,耕牛默默踏着田壟犁地,新鮮的泥土在犁杖下紛紛翻起。行走間,耳旁傳來一個孩子的喊聲:「咿呀,那朵是不是小葵花呀?!」我轉過頭,和他的家人一起尋找--畢竟是個孩子,即便真的有小葵花,也不值得這麼驚訝,何況,那不過是幾朵顏色金黃的苦菜花。
驀然回頭,才發現那河沿的沙灘上,俏然生長着的全是苦菜的身影,莖葉間,是太陽光芒一樣閃動的花,在黝黑的土地上,俏麗的顏色格外醒目。我或許知道,這是視覺的效果。它們盛開得太多了,在撩人的季節風中平展着,搖曳着,像一方巨大的手帕,在上面擠擠挨挨地綴滿了花朵。如果真走近了,那金黃的花就會消隱而去,這就是「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吧。然而總歸是它的花在綻放,總歸是它的花期到來了,只要有幼芽的存在。
它的花朵太小了,在孤零零的天地下很不出眾地搖着,一下一下,微微地顫動。花開着的它們,讓冷風吹拂得東倒西歪。打從它身邊走過的人們,誰會注意那些灰灰淺淺的野花的笑啊,何況那些灰灰淺淺的笑,已經不再是遙遠的當年了。顫顫巍巍的希望,也能織成追逐未來的夢想,在某一個時刻和年代,被我們珍惜着、追求着,寄託了所有明天的美好。
那時候,我在家鄉一所學校的初中部就讀,和許多農村的孩子一樣,每天放了學就去田野裡玩耍,沿着田埂、河堤到處瘋跑,那時的我,就像一朵開在莊稼地裡不起眼的野花。其實不僅是我,我的許多女同學也都和我差不多。一身的泥巴,滿臉的朝霞,有朝天的志氣,開朗、活潑,卻年少懵懂,比如我,比如冬子。
在我們北方的老家,冬至這天,除了作為傳統節日的吃餛飩,還有一個更有意思的風俗,就是把剛出生的孩子,幾乎無一例外地叫作「冬子」。我不知道這個古老的節氣,對農人有着一種什麼樣的意義,竟使人們把自己剛出生的孩子叫「冬子」。我只知道每年從冬至這天開始,白天一天比一天長了,夜晚一天比一天短了,有俗語說:「吃了冬至麵,一天長一線。」意思是說從冬至開始,陽氣又慢慢地回升。
冬子就是在這一天出生的。他是我的一個同學,很小的時候,我並不認識他,六七歲的時候,我們才在一個學校相遇。轉眼我上初中,他和我一起走進那座並不明亮的鄉村教室。讓我羨慕的是,冬子的學習成績一直很好,他的成績在班裡位於前面僅有的十名之內。然而,所有的老師和同學對他的誇獎,還都不是因為他學習成績好,而是因為他的勤勞能幹。在那個年代的課堂上,勞動好就是思想好,就會備受人們表揚和愛護,無論走在村莊的大街上還是校園裡,都讓人感覺有着非凡的榮耀。
為了勤工儉學,學校號召同學們餵養白兔,先是給每個班分去十幾隻,然後再分到小組。這些兔子全是成年兔,一天要吃掉好幾筐青草。我們習慣了上山割草,習慣了挖取田野裡的野菜,只要兔子需要,只要看見路邊上有野菜的影子,我們都會裝進隨身攜帶的竹簍。書包也差不多成了盛裝野菜的用具。冬天來臨後,青草難得一見,剜野菜便成了我們每天下課後的首要任務。在大雪飄飛的天氣裡,冰雪鋪地,小路在白雪下泥水交融,我們都以為這時的野菜是見不到了。
冬子是我們組的組長,讓所有的同學都佩服的是,只有他能在這個時候不慌不忙。他彷彿能夠發現一切野菜的影蹤。用小剜刀在凍土裡輕輕一撥,剜刀朝上一挑,整個凍得瑟瑟發抖的野菜展現眼前。我們模仿着他的樣子去做,果然小有收穫。然而,冬天的野菜稀少,大家把野菜合到一起,也不過那麼小小的一堆。小兔子們吃起新鮮的草來很貪婪,但又很挑剔,吃剩下的野菜牠們就不願吃了。儘管我們的小手凍得紅腫了,有的甚至得了嚴重的感冒。
那一天,他突然提出要和我們兵分兩路。不是全校的同學都上山剜野菜嗎?那我就要下山去,到山下的河灘上去看看,他記得春天那裡有很多的野菜,苦菜花都把田地鋪滿了。冬子讓我們上山,他自己真的就去了河灘。河灘上的風像刀子一樣颳着,河灘上的土凍得更結實更難以剜動,唯一讓冬子沒有失望的是河灘上的苦菜依然青青綠綠地露出地面,像是歡迎冬子來把它們剜走。苦菜在冬天的陽光下也能生存,它們或許和冬子一樣是不怕凍的。
那是一個陰沉的天氣,沒下雨,也沒有下雪,天空就這麼陰沉着,連續陰沉的天氣,使我們上山剜野菜更艱難了,野菜剜得非常少,我們甚至驚喜於每一個微小的發現。冬子仍然每天都帶回很大的收穫,他腳下的鞋子上泥水漣漣,誰都不知道他跑了多少路跑了多少地方。直到有一天,他曠課了。很快,我們便從班主任那裡神秘地知道,冬子出車禍了。
那天下午,冬子和往常一樣去剜苦菜,路過一個小石橋時,一輛汽車從冬子的身邊狂飆而過。車過之後,在橋頭勞作的人們驚異地看到,冬子渾身是血地臥伏在橋下河石之上。那天是一個十分平常的日子,在這個日子裡,有一個出生在同一個季節的孩子從此再也不能像平常人那樣蹦跳自如,活動自如,並且健步如飛了。
我上高二的時候,有一天看到了冬子,我沒看到他撐着枴杖吃力行走的模樣,我只看到他坐在我家小妹讀書的那個教室裡,我從教室的綠色窗口看到他略顯蒼白的面龐的側影。多年後的一天,我知道了冬子傷好以後的情況。他的身高一直在一米五五這個數字上停止不前;體重不足九十斤。時光就像流水,經不起一分一秒的流逝,一眨眼,幾十年過去,每當走在河邊,看見苦菜閃亮着青綠的的葉片、金黃的花,我都會想起冬子,想起我們走遍山野去剜野菜的日子。也同時,讓我想起唐代詩人邢群的詩句:「城枕溪流更淺斜,麗譙連帶邑人家。經冬野菜青青色,未臘山梅處處花。」
希望冬子如梅花那樣,能夠戰勝命運的不幸,爭取到一切屬於自己的幸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