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go 首頁 > 文匯報 > 采風 > 正文

【百家廊】 夜讀汪曾祺

2019-01-30

鍾 倩

年終歲尾,很多人變得焦慮不堪,總有種「未完成」的恐慌。我也不例外,總結本年度讀過的書,有的早已淡忘,也有些刻骨銘心。比如,《夜讀汪曾祺》,一本不很厚、不起眼的「小書」。幾年前,我有幸聽過《小說選刊》主編王干先生的一堂文學講座,受益匪淺。事後,得知他對汪曾祺多有研究,汪老在世時他多次拜訪,交往甚密,還策劃出版過一套叢書《回望汪曾祺》。

近來,讀汪曾祺的小說,我找來《夜讀汪曾祺》一書,輔之閱讀,別有興味。如果說讀原著是吃香米白飯,那麼這本書就像佐餐辣醬,下飯,酣暢,頓覺精神脈絡通透,神思馳騁飄逸,好像走進汪老的心靈世界,促膝對談。當然,這一切都要感謝引路人王干先生。

「汪老的文字如秋月當空,明淨如水,一塵不染」,「初讀似水,再讀似酒」,王干先生的解讀,引人進入到原著的文字肌理和精神場域,體味生活的甘苦和命運的沉浮。令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書中汪曾祺談中國書畫的一段話,「中國人寫字,除了筆法,還講究行氣,包世臣說王羲之的字,看起來大大小小,單看一個字,也不見怎麼好,放在一起,字的筆畫之間,字與字之間,就如老翁攜幼孫,顧盼有情,痛癢相關。安排語言也是這樣,一個詞,一個詞,一句,一句,互相映帶,才能姿勢橫生,氣韻生動。」沒有一定的藝術造詣,很難有如此鮮活的闡述。同樣,如果我們沒有讀過汪老的書畫,也很難進入到他的文學世界。這本書中配有汪老的諸多書畫小品、書影版刻,無疑讓我們的理解更豐盈,打開一個不同的視角。

比如,畫作《蜻蜓小荷》,清新耳目,又構思奇妙,有誰能想到,這是他在煮麵條等開水時的倉促之作。「先突兀一筆,畫了一柄白荷初苞,正想下筆畫蜻蜓,因午時腹飢,停筆去廚間燒水,爐火不急,水遲遲不開,便轉身回來,畫小蜻蜓方振翅離去,他寫道,我在等水,小蜻蜓等我,等得不耐煩了,飛走了。」讀來,讓人莞爾,頓覺老先生的童心未泯。而他的書畫修養也體現在小說中,如王干先生提出的篇與篇之間的「篇氣」,汪老的《故里雜記》、《故里三陳》、《橋邊小說三篇》等,每部作品都是套裝結構或複式結構,「如此多的組合,又達到如此高的成就,可以說獨此一人。」

另一方面,套裝結構裡還隱藏着汪老的美學意象,王干先生的點評令人拍案,「如果說《紅樓夢》是將單個意象融化到小說裡,塑造一個個意象群和意象群落,那麼汪老則是用『集束手榴彈』的方式來創造新的意象,拓寬精神審美空間。」由此,我不得不感嘆,夜讀汪曾祺也好,像汪曾祺那樣去生活也好,要有足夠的積澱和審美的覺醒,過去我只是讀和重讀,如今由王干的領路,我的讀也發生質變,順藤摸瓜,抵達到汪老的精神深處。

汪老曾自喻為「晚飯花」、「野茉莉」,從中透露出自己不入主流、頑強探索的傾向,確切的說是一種有根有魂的地氣,深入市井的煙火氣。比之大眾津津樂道的《大淖記事》、《受戒》,我更喜歡他的《歲寒三友》、《鑒賞家》、《日晷》等,《鑒賞家》中的季陶民去世後,畫作價格瘋漲,但葉三手中的藏品堅決不出手,死後與季的作品一同放進棺材,埋了,這一幕在今天依然有現實參照意義。

而《歲寒三友》中的王瘦吾、陶虎臣、靳彝甫,兩個是商人,一個是文人,他們的日子過得很緊巴,經常為錢所困,但是當朋友有難,會義無反顧伸出援手,陶虎臣上吊自殺後,畫師靳彝甫毅然賣掉手中的三塊田黃石章,用行動詮釋俠義二字,令人無不動容。

愈品讀愈有味道,愈咂摸愈回味無窮。汪曾祺先生的精髓在於語言,他用語言呈現,也用語言滋潤,他用語言點染,也用語言漂洗,一點點淨化着這個烏煙瘴氣、荒誕離奇的世界,一點點點亮人們的心靈和眼睛。語言的煉金術,被他運用得爐火純青。他說過︰「必須把熱騰騰的生活熟悉得像童年往事一樣,生活和作者的感情經過反覆沉澱,除淨火氣。」他的接地氣,也是生活的煙火氣,是適可而止的點到,是雪泥鴻爪的留白,也是屋漏痕的境界。就像《葡萄月令》中的開頭:「一月,下大雪。雪靜靜地下着。果園一片白。聽不到一點聲音,葡萄睡在鋪着白雪的窖裡。」砍去枝枝蔓蔓,讀來心靈也變得透明而滋潤起來,似清泉洗過的碧綠,若月光照耀的清絕,得到聖化,唯美,至深。

王干先生將他的散文風格總結為「朝花夕拾」的特徵,這使我想到魯迅,而汪老又不同於魯迅,他是天真而感傷的,感傷中有憶舊,憶舊中有對人和事的接納、寬容、悲憫,從而完成一種自我認識或自我昇華,「這樣一來,散文的領域是變得狹小了,但也許變得愈有可能了,其審美特性也變得純粹而突出。」

可以說,這亦是汪曾祺關注世界、打開生活的小切口,比之小說創作的大格局、大境界,這種「小」更具有精準性、獨特性,以及穿透力,讓形散而神不散的散,散而不亂,聚焦思想核心。

漫漫冬夜,讀汪曾祺,讀王干先生眼中的汪曾祺,如一場精神的長旅,我最大的收穫就是那些「苦心經營的隨便」,看似不經心的文字,卻如一座精神富礦,等待人們去勘探和發現。「最後一個士大夫」,「抒情的人道主義者」,這些名號的背後是一位文學大師的藝術巔峰,一種隨遇而安、豁達自由的精神品格,既有「至今仍作兒時夢,自在飛騰遍體輕」的自我寬慰,也有書畫作品和散文小說的藝術通氣。中國書協副主席林岫曾問汪曾祺,如何創作易得書畫佳作。他答道:「自家順眼的,都是佳作。若有好酒助興,情緒飽滿,寫美妙詩文,通常揮毫即得,若電話打擾,俗客叩門,掃興敗興,縱古墨佳紙,也一幅不成。」

最令我回味不盡的是學者摩羅在《末世的溫馨與悲涼》中的一段話:「汪曾祺的文字讓我讀出了這樣一個少年和一種情景,這個少年有時在祖父的藥店撒嬌,有時在父親的畫室陶醉。他永遠保持內心的欣悅,感官盡情地開放,他入迷地欣賞着河裡的漁舟,大淖的煙嵐,戴車匠的車床,小錫匠的錘聲,還有陳四的高蹺,侉奶奶的榆樹。這個少年簡直是個純潔無瑕身心透亮的天使,那個高郵小城則是一個幸福和樂的溫馨天國。」亦赤子亦老成,葆有一顆童心,汪曾祺永遠活在我們心中。

讀文匯報PDF版面

新聞排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