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 櫻
事情過去有些日子了，但是，每當睡覺閉上眼睛，我就會想起小花。那個晚上，我被瑣事搞得焦頭爛額，十點多了還沒有吃飯，這時看到小花的留言。白天才剛見到她，究竟發生什麼了？我瞬間意識到，她來找我欲言又止，表現得若無其事，其實另有隱情。
小花今年讀大四，老家在偏遠農村，她排行老大，下面有弟弟妹妹。她上來第一句就是：「我在心裡憋着有很多話要說，但不知道該和誰說，不說出來心裡很難受。」原來，她的父母又吵架了，這次吵得很兇，母親一氣之下離家出走，後來被父親接了回來。好了沒幾天，又繼續吵。那天傍晚，外面飄着淅瀝小雨，她看到父母從外面回來，他們從頭到腳身上都濕了，而且脖頸上有明顯的抓痕，她知道他們又動手了，整夜沒合眼。
「我知道大人打架，我說什麼也無濟於事，但是我心裡難受啊！出面勸勸也只是管了一時，事後該怎樣就怎樣。父親患有糖尿病，還整天喝悶酒，喝得眼底出血，我看着就心疼，不知道該怎麼辦？弟弟妹妹更是不敢吱聲。」小花無奈地說道。聽到這裡，我之前的焦躁一掃而光。她又說，吵架的根源是二十多年前的一件事。那個時候，她才三歲，父親在外幹建築，母親在家洗衣做飯。村裡有個中年男人，和她的父親關係很好，曾有過前科，坐過幾年牢。平日裡，有事沒事他經常去她家坐坐，即便她父親不在家時，他也毫不避諱，依然去家裡玩兒，有些時候他還抱着年幼的她去他家裡玩兒。有一次，父親從外面回來，趕上他和妻子單獨在屋裡坐着，他不禁想入非非，大鬧一場，斷定妻子做了對不起自己的事情。從此，每當吵架他就搬出這件「污點」，再加之喝點酒，兩人打得不可開交，甚至驚動四鄰。
家，是個只講愛、不講理的地方，沒有所謂的對錯，只有成員之間的互相包容。我很理解小花的心情，也對她的處境感同身受。她很上進，年年拿獎學金，卻至今沒有談過戀愛。她說，很想離開家到很遠的地方去，再也不回來了。毫無疑問，這也是受到家庭環境的影響。父母吵架是一種暴力源，比肢體衝突更具殺傷力的是語言暴力。其實，每個人都無時不刻地生活在暴力場中，「從母親流血的傷口走出來，這個世界首先為我們準備的，是陌生人手中的剪刀；最後的一件禮物，是爐中烈焰。」
除了校園暴力，情愛是暴力，病痛是暴力，受傷是暴力，死亡也是暴力。寫到這裡，我想起作家周曉楓寫道的一段經歷。她從小生活在部隊大院，小戰士訓練得勇猛，被很多小夥伴模仿。有一天小夥伴用彈弓對準了她的鸚鵡，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死了。她本想挖坑埋了，卻發現土裡有半截的蚯蚓，覺得太噁心，最後發現倉庫有個稻草人，便把鸚鵡託付給它。兩天後，她意外看到戰士練習刺刀，刀尖捅向稻草人深處，毫無疑問，某一刀就會捅向鸚鵡的心臟，它最終沒有逃脫暴力的圍困。這個故事就像一則寓言，教我們懂得，暴力場無所不在，又難以逃離，唯有直面。
從某種意義上說，每個人心裡都住着一個「少年的你」，陳念也好，小北、魏萊也好，都有我們自己的影子。我不禁想到，當年上小學時，被男同桌劃「三八線」、扔飛鉛筆盒，因嫉妒藏匿作業本；中學時代，放學路上遭遇低年級學生玩摔炮恐嚇，還曾被幾個小學生劫道要錢。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好朋友阿敏被男同學表白，每天在校門外圍追堵截，搞得她不敢去上學。不管怎樣，我們都過來了，那些暴力影影綽綽，揳入記憶深處。勇敢承受暴力是成熟的標誌，同樣的，有勇氣傾訴暴力也是走向成熟。這不僅是一個人的成熟，也是社會文明進程的體現。
相比之下，隱性的暴力最致命。《紅樓夢》中，王熙鳳生病的時候，賈璉在外面找了個小三尤二姐，鳳姐知道後想盡辦法把她逼死，這一幕堪稱荷里活大片。她先是示弱騙尤二姐住進大觀園，再指使張華狀告賈璉家孝期間偷腥，大鬧寧國府，最後找來庸醫致使尤二姐墮胎流產，假秋桐之手逼她於死地。鳳姐借刀殺人，可見情愛暴力反擊的摧毀力之強。但是，最叫人信服的還是曹雪芹那支人性金筆。第68回，鳳姐去見尤二姐，「又吩咐眾男人，素衣素蓋，一徑前來」，鮑二家聽到鳳姐來了，「頂梁骨走了真魂，忙飛跑進去報與尤二姐」；「尤二姐一看，只見頭上皆是素白銀器，身上月白緞襖，青緞披風，白綾素袍」，頭飾換下珠寶，全是暗冷的銀器，素、白，藏起鋒芒，暗蘊殺氣，這幾筆簡直是神來之筆，凸顯鳳姐的毫不妥協，又預示尤二姐悲慘的結局。由此可見，不動聲色的暴力，就像毒蛇吐芯子一般，直擊要害。
聽完小花的傾訴，我一直難以釋懷。直到影片《少年的你》上映，我才有勇氣梳理過往歲月中的暴力隱現。與友人交流，她提及「房思琪」，她說自己當年高中住校期間就遭遇過類似的凌辱，這些年來難以啟齒，只能默默吞嚥，後來考大學時她毅然選擇了心理專業，家人都不能理解。現在她在國外攻讀學位，業餘時間經常去做義工，接觸過不同類型的性侵案例，在幫助他人的過程中，她覺得自己也得到了某種療癒。
芥川龍之介曾說過︰「人生總是複雜的，把複雜的人生用簡單方法處理，除了暴力之外，不可能有別的。」既然如此，我們要勇敢直面，積極生活。是的，只有轉過來，才能看到世界的背面，即便背面的痛苦是無法和解的，那也會終究成為我們生命的一部分，有些時候，太多的成人替代和過度保護，使未成年人天真地以為世界只有一面，忽略了那些罪與罰，直到經歷了一些不愉快，才如電流擊中般恍然頓悟。但是，那個時候悔恨萬千，為時已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