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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家廊】《紅樓夢》的精神血統在流淌

2019-12-11

鍾 倩

命運真是一件非常迷人的事情,時而叫人歎息,時而讓人惆悵,時而令人無奈,時而使人悲歡。但是,當你的閱歷能夠抵得住歲月的沖刷時,回首時會驀然發現,人生就是一場未完成,命運不過是你暫時的替身。

讀過很多遍的《紅樓夢》,曾經令我十分困惑,大觀園裡熱鬧的大聚會,怎麼說散就散了?歷經繁華的曹雪芹,淪落到街頭乞討的地步,又是憑借什麼完成這部巨著的?後來,又讀過各種版本的批注、解析、探源,我仍是一頭霧水,甚至愈來愈陷入死胡同。再後來,我帶茖Ё忐忑走進《金瓶梅》「雲霞滿紙」的世界。《金瓶梅》與《紅樓夢》很多細節都能找到一些事件的關聯。比如,金瓶、春梅合夥戲弄陳敬濟,與劉姥姥故意鬧笑話如出一轍,而應伯爵吃糖食衣梅覺得稀罕,包兩個拿回家給老婆嚐鮮,又與二進賈府的劉姥姥十分相像;還有,李嬌兒丫頭夏花兒偷鐲子,西門慶聽桂姐勸說沒有趕她走,與寶玉丫鬟墜兒偷鐲子,被平兒暗中擺平。讀蚥附荂A我不禁問道,西門慶與賈寶玉,到底相差有多遠?那蘭陵笑笑生與曹雪芹,難道同是天涯淪落人?

直到有一天,發生在身邊的聚散、離別,以及那些始料不及的意外之痛,使我瞬間緩過神來:原來命運就是這般偶然,如星子劃過夜空,露珠濕了腳面,又似風箏斷線消逝,落葉被風帶走。就像林黛玉的獨白,「人是地行仙,今日在這裡,明日就不知在哪裡。」記得《紅樓夢》第91回中,黛玉與寶玉有段充滿禪意的交談,也是最後一次對話。寶玉把眉一皺,把腳一跺道︰「我想這個人生他做什麼!天地間沒有了我,倒也乾淨!」黛玉道︰「原是有了我,便有了人,有了人,便有無數的煩惱生出來,恐怖、顛倒、夢想,更有許多障礙。」寶玉又說︰「你的性靈比我竟強遠了,怨不得前年我生氣的時候,你和我說過幾句禪語,我實在對不上來。我雖丈六金身,還借你一莖所化。」一個「借」字,闡釋出寶玉和黛玉的前世情債,同時也點出他身上未完成的使命--取得功名,成家立業。最後,寶玉說道︰「禪心已作沾泥絮,莫向春風舞鷓鴣。」他和黛玉的因緣是前世注定的,今生注定做不成夫妻,但他對黛玉的深情是死心塌地的,任何力量都無法撼動,正如他對這個世界的無量寬容。

很有意思的是,寶玉離家前與妻子寶釵也有一段最後的對話。小說第118回,寶釵道︰「我想你我既為夫婦,你便是我終身的倚靠,卻不在情慾之私。論起榮華富貴,原不過是過眼雲煙,但自古聖賢,以人品根柢為重。」寶玉也沒聽完,笑道︰「據你說人品根柢,又是什麼古聖賢,你可知古聖賢說過『不失其赤子之心』。那赤子有什麼好處,不過是無知無識無貪無忌。我們生來已陷溺在貪嗔癡愛中,猶如污泥一般,怎麼能跳出這般塵網。如今才笑得『聚散浮生』四字,古人說了,不曾提醒一個。既要講到人品根柢,誰是到那太初一步地位的!」前後分析,寶玉與黛玉對話是佛家禪語,寶玉與寶釵對話則是儒家與佛家的論辯,用今天的話說,後者就是兩種價值觀的對立。從中很容易看出,黛玉懂得寶玉的心,而寶釵萬變不離其宗的還是「經濟學問,進取仕途」。

回到現實中,寶釵常見,寶玉、黛玉難尋。換句話說,每個人身上都有他們三人的一部分,這恰恰是人之苦惱的本源。紅樓一夢,醒來時分,我們看到的是那個披茪j紅猩猩氈的寶玉,跪在雪地裡朝他父親磕了三個頭,然後轉身跟茪@僧一道出家,這一幕寫盡了人世間的血脈親情。然而,這並不是結束,更不是終點,只是生命輪迴中的一個階段而已。寶玉的另一部分在襲人身上還俗--襲人嫁給了蔣玉菡,等於寶玉在塵世間完成了俗緣。那麼,到此《紅樓夢》就完成了嗎?在我看來,曹雪芹已經完成了,即便沒有貧病交加,他也已經寫盡,即便後40回不是他所作,他也已經窮掘。但是,寶玉沒有完成。在今天,寶玉仍與我們一起成長,抑或者說,寶玉一直沒有停止過腳步。這點啟發來自作家李洱的《應物兄》。

李洱曾講過一堂「賈寶玉長大之後怎麼辦」的文學課,他引用劉再復先生的觀點,「寶玉是拒絕『表層儒』﹙君臣秩序﹚,而服膺『深層儒』﹙親情﹚。」這一點我深有共鳴。但是,在耗時13年創作的《應物兄》中,他又提出,《紅樓夢》寫不完是曹雪芹不知道寶玉長大之後做什麼,非常耐人尋味。其實,寶玉長大後做什麼也好,寶玉長大之後怎麼辦也好,都應到街巷市井和底層生活中去尋找,確切地說到生老病死、情慾苦悶中去體味。這是因為,《紅樓夢》的精神血統就在每個中國人身上流淌,任何人都或多或少自帶寶玉體質。這種體質,歸根結底源自中國傳統文化的詩意靈魂--就像《應物兄》中芸娘對應物兄的肺腑之言,「我知道你知道,我們今天所說的中國人,不是儒家意義上的傳統的中國人,他,我說的是我們,雖然不是傳統的士人、文人、文化人,但依舊處在傳統內部的斷裂和連續的歷史韻律之中,包含了傳統文化的種種因子。我們,我說的是你、我、他,每個具體的人,都以自身活動為中介,試圖把它轉化為一種新的價值,一種新的精神力量。」兩者異曲同工之處是,90萬字的《應物兄》也是未完成,結尾處應物兄發生了車禍,生死不明,這與其說是李洱為讀者留下想像的空間,毋寧說是他對自己留下的一個省思。不妨說,《應物兄》是以知識分子的誠念和氣節向《紅樓夢》致敬,正如賈平凹《秦腔》是向沈從文《長河》致敬一樣,都是現實主義精神譜系的呼應和關照。

同樣的道理,如果溯源《紅樓夢》的精神源頭,正是《金瓶梅》。美國學者宇文所安的評析很是玩味,「繡像本《金瓶梅》給我們這些有缺陷的凡夫俗子提供了深通世情的寬容。但這樣的慈悲是不夠的,它必須被那些幾乎毫無瑕疵的、只在少年時代才可信的角色所代替,於是,在《金瓶梅》之後,我們有了《紅樓夢》。」傳統文化血脈貫通,我們深受影響。

由此可見,未完成是一種昭示,也是一種停留或換韻。就像這荒誕不經的人生,喧囂浮躁,聚散無常,倒頭來不過是兩種無奈:一種是情困,一種是色空。寶玉的命運,不過替我們經受了這些,或是提供了一種範例,告訴我們,活在當下,就是活在未來,珍惜眼前,就是擁有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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