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鄰
在春雨瀝瀝的傍晚，到香港的小巷裡去走一走吧。樓很高，巷子很窄，人很安詳。
霏霏春巷靜，寞寞夜燈閒
虯木迎新蕊，嫣花吐故妍
百年唐閣上，一葉老幡懸
咫尺風雲事，不來小舖前
這首詩作於三年前。那是特首選舉投票前一個禮拜天，林鄭月娥當選似乎已沒有懸念，但暗湧不斷，江湖上仍瀰漫着選戰的硝煙。傍晚時分，我走出辦公樓，離了德輔道的喧鬧，沿斜坡而上。細雨濕衣，路燈微暗，一條條小巷安靜地起伏着。街旁攤檔，酒肆茶樓，人靜靜地來去。古木葱蘢，枝虯而蔭森；杜鵑綻放，綠肥更紅艷。好個咫尺天涯，渾不知外面的驚濤駭浪，兀自演繹着歲月靜好的故事。
三年過去了，今天再讀這首詩，香江風雲在心中浮現，別有滋味。一段時間以來，政治風波與新冠肺炎疫情交織，似乎不再有歲月靜好，只有向死而生了。可憐春雨如舊，小巷依然。樓很高，巷子很窄，人很安詳。
這條街名叫正街，南北走向。不寬，只有兩個車道。它的東邊有一條東邊街，西邊有一條西邊街。正街從海旁的干諾道起步，往南過了德輔道和皇后大道，再拾級而上，依次穿過第一街、第二街、第三街、高街，直抵貫通半山的般咸道。各街區還分佈若干小巷，順勢延展。正街是香港斜度最大的街道，最高斜度達1:4，過去曾發生不少交通意外，故有「長命斜」之稱。整片區域也因之地勢陡升，而街巷井然，彷彿一張斜立的棋盤。此形此勢構成一片獨特的地界，被稱作西營盤。
據有關文獻記載，英軍1841年1月26日佔領香港島，便從西營盤水坑口街一帶登陸。這裡臨海靠山，地勢易守難攻，英軍闢作軍營。營房位處西角（The Westpoint），以營房為界，往東形成住宅、學校及街市。一個多世紀以來，這片地界變化不大，始終是融匯華洋文化、展現香港風土人情的大眾生活區。
西營盤作為港英最早開發的地區，與航海貿易關係密切。遠洋帆船或蒸氣貨輪在近岸地方停靠，再用舢舨將貨物運上岸。維修、貨運等活動一直伸延到港島西端的堅尼地城，不少居民都在西環碼頭附近做工。西營盤，堅尼地城，加上後來以「妓寨」開發的石塘咀，構成了舊維多利亞城「四環九約」之西環。西環三個城區，以西營盤最有代表性。橫平豎直的街巷之間，唐樓林立，底層開着各色小舖。售賣海味和中藥材的店舖尤為集中，間以水果攤、雜貨舖、小吃店，一直延續至今。
開發西營盤，留下很多有趣的故事。由於這次新冠肺炎疫情，我特別關注西營盤開發史上一場持續三十年的鼠疫對市政建設的影響。1894年5月，香港爆發鼠疫，持續半年，導致二千多人喪生。隨後三十年間，鼠疫幾乎每年都出現，死亡總數超過二萬人。受鼠疫影響，港英政府積極興建新式醫院、學校及醫學院，培育華人醫療人才。西營盤由此成為多家香港名校的發源地，如英皇書院、拔萃女書院、拔萃男書院、聖士提反女子中學、聖士提反書院等。香港大學是香港最早建立的高等教育機構，也在西營盤附近。醫療機構方面，則先後建立了國家醫院、西約華人公立醫局、贊育醫院等。大多數學校和醫院的建築迄今猶存，有的還在運作，有的成了文物。比如贊育醫院大樓，被古物諮詢委員會評定為香港一級歷史建築，而今作為綜合社區會堂繼續服務市民。
從上世紀九十年代起，隨着市區重建、西區海底隧道及地鐵港島西延線啟用，西營盤社區格局變化加快。交通條件的改善，引發地產商不斷在西環覓地建樓，屬於戰前評級的歷史建築民居已所剩無幾。值得一提的是德輔道西207號唐樓，建於1921年，迄今仍有市民居住。這裡曾是廣利席莊舖址，後改為勵豐釀酒公司，現公司已結業，但標誌仍在。一些服務街坊多年的小店，也難敵業主大幅加租，不斷被時髦的食肆酒吧取代。高街一帶開滿了新式餐廳，中日美意法韓，百花齊放。
第二街與般咸道之間的正街路段，由於坡度太大，現在已禁止汽車通行，但東西向的第三街和高街仍允許汽車來往。這裡以前曾有一條小橫街，印刷業和賭業發達，是街坊休閒消遣所在，故名「余樂里」。2005年，市建局啟動舊城重建計劃，耗資三億五千七百萬港元，拆除二十一幢唐樓，舊貌換新顏。如今，一組私人樓宇鶴立雞群，同時闢出一塊地方，建成西營盤歷史主題公園。街坊認為，重建割斷了歷史，那些一代代流傳的故事找不到了。不過，像我這樣的外來客，徜徉在不大的園子裡，欣賞着一尊尊反映市井生活的銅像：提雀籠的漢子，擔鹹魚的小販，洗衣服的少年，剃頭匠為小童剪髮，媽媽背着BB拖着兒子......並沒覺得有絲毫違和感。政府為了延續歷史文化，拆遷時還特意保留了一座外觀精緻的百年唐樓，改建為歷史文物館，收藏二戰前後中西區居民的生活點滴。看着那些似曾相識的日用品，標有編號的舊麻石，模糊的老照片，一種濃濃的舊日市井氣息，在周遭瀰漫開來。
走過西營盤，宛若走過香江百年滄桑。在今日香港，如西營盤這般井然有序的街道排列是不多見的，而像這樣遍佈歷史文物的濃縮景區，更為鮮見。可是，我來港已近十六年了，幾乎天天從旁邊經過，何曾去細細品味？洛根史密斯說，人生兩大目標：一是得到你想要的東西，二是盡情去欣賞它，只有最明智的人才能做到第二步。生活中，我們總是忙於追尋，卻疏於欣賞。也許是經歷多了，對身邊事物日漸麻木。想想人生百年，唯童心是最可貴的。好奇心慢慢消逝，正是你走向衰老的體現。作家方方說得好，一個人成長的過程，其實也是一個消滅想像力的過程。
街上戴口罩的人似乎少了一些，修例風波留下的滿目瘡痍也基本消失了，而且彷彿從記憶裡遠去。市井的生活，又漸漸恢復常態。在一棵百年古榕樹的濃蔭裡，幾株杜鵑花悄然綻放，嬌蕊似靨，新雨如淚，我竟是癡了。大自然其實是不需要人類的，而人類離不開大自然。世間的美好，緣於自得。毋需驚天動地，只要你善於發現，它時時刻刻就在身邊。
久居南國不知春
萬紫千紅四季醺
還是兒時春色好
含苞一朵已銷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