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 倩
年前，我去參加一場創意人才培訓班，班上的學員都是來自省內的殘障人士。開班儀式上校長王振華說道︰「陽光從不虧欠任何人。」這個漫長的假期裡，午後在窗前曬太陽、刷新聞時，我經常會想起這句話，想起幾位學員。
開課首日，我便注意到一個穿紅色羽絨服的小姑娘，此後幾天她挨着我坐第一排。她愛笑、虎牙，個頭小，坐在手推車裡，就像個洋娃娃惹人喜歡。別人上課「沙沙沙」寫筆記，她不時地劃開手機，低頭瞅幾眼，動作非常嫻熟。課間休息，一個高個女子從後排拎着水杯徑直過來，儼然是她的母親。只見她把手推車從後面撅起來，小姑娘仰躺在裡面，她趴在小姑娘的耳邊小聲地問道︰「累了吧，我給你揉揉腰嗎？」那一幕，令我心頭漾起陣陣暖意。
原來，她叫燦燦，來自菏澤，患有成骨不全症，就是「瓷娃娃」，今年十三歲，即將參加高考。「沒想到美女學霸就在我身邊！」我的話引來大家的圍觀。聽她母親說，兩個月大時，燦燦被確診，三歲前她經常出現骨折或骨裂，為了給她看病，父母四處打工，搬家不下十多次。燦燦沒上過學，全是自學，通過高中十門科目會考，拿到高中畢業證，業餘還專攻繪畫、水彩等，這一點她的母親倍感欣慰。伴隨交流深入，我大悟，課堂上她看手機是在錄音頻，回去再聽一遍，不禁大為感動。
每個人都有不為人知的脆弱和苦痛，無奈和嘆息，殘障人士更不例外。班上還有個高顏值女學員叫麗蓉，一身學院派打扮、戴有時尚的貝雷帽，特顯氣質。第二天我才知道，她是聽障女孩。兩歲時因發燒失去聽力，有人說「十聾九啞」，她的媽媽偏不信邪，手把手教她發音吐字，從此踏上漫漫語訓路。多少個夜晚，她摸着媽媽的脖子，看着媽媽的口形，成千上百遍練發音，嘴唇乾了，破了，嗓子啞了，疼了，她沒有放棄；洗漱、吃飯、外出，隨時隨地的練發音，直到有一天，一個聲音劃破天際，她終於會喊「媽媽」了，兩人緊緊擁抱，泣不成聲。
練發音的心路歷程，給了麗蓉迎難而上的勇氣，一路走來，她過五關斬六將，考上萊陽一中，後來又以第八名的好成績被山東工藝美術院所錄取，畢業後成為一名插畫師。然而，老天又給她開了個玩笑，比她小八歲的妹妹，兩歲那年也和她一樣沒了聽力，整個家庭恍若遭遇地震，她的媽媽像教她那樣給妹妹語訓，一首兒歌《小白兔》，妹妹整整學了兩年時間。媽媽飽受重壓，精神幾近崩潰要放棄。她哭着懇求︰「如果妹妹長大了問姐姐為什麼會說話，她不會說，我們該怎麼交代？」一句話，使家人精神重振。功夫不負有心人，經過刻苦訓練，妹妹也會說話了。如今，妹妹是山東輕工業學校大學生。
燦燦和麗蓉的心路軌跡，當然也有我自己的影子。那次培訓，對我最大的影響就是，重新認識生命的本來。這個春天，是我患類風濕的第十九個年頭，恍惚之間就像做了一場大夢，被人猛地叫醒，頓覺眼前一切都不像是真的。坐在輪椅上，我常常問自己什麼是命運？如果我也學着作家史鐵生那樣寫一篇《好運設計》，我該怎樣給自己重新設計一個美好的未來？思考這個問題時，我的腦海裡不斷浮現出疫情發生以來醫護人員救死扶傷的場景，那一根根被泡得皴裂發白的手指，那一張張被病毒擊中疼痛無力的表情，那一個個被救治痊癒出院的靈魂。
人與人之間，很近很近，內心的持續隱痛感告訴我，「你的現在，就是最好的設計！」我不禁想起晚上聽書，蔣勳先生的教誨：如果把「命」比作汽車，把「運」視為我們走的那條路，那麼，你怎能知道，開奔馳車行走在泥濘顛簸之路，就是命好運不好？你怎能斷定，開破爛不堪二手車行駛在一路坦途上，就是命不好運好呢？其實，人生在世，最大的好運設計就是活着本身，就是堅強本身。十九年來，我一路打怪升級，與病魔過手，與自己較勁過，甚至嚎啕大哭掙扎過，但是，最終都在時間面前學會了臣服，懂得了接納。抑或是說，在與命運驚心動魄的肉搏交戰中，在一次又一次的狼狽試錯中，悟到的智慧：熬。是的，就是這一個字，我曾質疑過它不體面，睥睨過它太殘酷，但是，熬過漫長黑夜，總會見到陽光；熬過無邊痛苦，總會迎來希望。我得出，苦熬並不丟人，敗給自己才是懦夫。我就是這樣咬緊牙關走過來的，別無他法。如同江漢方艙醫院裡那位讀書的年輕人，病榻上安靜地閱讀也是一種苦熬，給予人們以精神的燭照和心靈的撫慰。
以前，聽人說免費的東西都是昂貴的，我只是點點頭，歷經這場新冠肺炎，我才徹底領悟。這段時間，不少朋友發信息說︰「禁足在家的日子，才真正理解了你，疫情結束我要去見你！」我笑笑，再次想起王校長的那句話︰「陽光從不虧欠任何人。」造物主寬厚而仁慈，從來不會漏掉哪個成功者的試煉，也從來不會無視哪個倒霉蛋的奔跑，它自有平等設計。疫情下，每個人都是一夜之間長大的孩子，擁有太多的脫胎換骨和精神洗禮，那就是變得更加彼此寬容，更加熱愛這不完美但有奔頭的美好生活。
伴隨氣溫回升，濟南恍然有種小陽春的感覺。一個月來，計劃度日，簡餐素食，讀書寫作，每天吃熗鍋麵條，也有種說不出的滿足感。午後，坐在窗前看會兒書，或是欣賞班上幾位學員的抗疫動漫作品，任由金燦燦的陽光透過窗戶傾灑下來，照得我暖烘烘，眼睛瞇成了一條縫，幸福的生活不過如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