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碧雲天
夏日的傍晚，鄉村是美好而靜謐的。散去炎熱的村子炊煙裊裊，怡然地守候在金黃的油菜花和翠綠的樹木叢中。香橙似的太陽還在地平線上深情凝眸，天空片片雲霞被凝望得酡醉嬌羞，草房瓦屋花草莊稼也鍍上一層燦爛的金粉。於是，白日裏土氣的村莊，便展示出一種華貴的喜慶，每個行人看上去都有一種容光煥發的知足，連貓兒狗兒都紳士般悠閒地踱起了步。
當炊煙還在屋頂上縈繞，飯菜的香甜已充盈了整個村莊，一陣清風流過，不用爹娘呼喚，在外撒野的娃兒狗兒貓兒都循着香味紛紛湧向家門。家家戶戶都把小桌搬出來放在門前的場地上，孩子們把家裏的長凳子短椅子搬放在桌子周圍，然後大大小小圍着桌子，吃着自家種出來的大米粥小麵饃蘿蔔鹹菜，呼呼嚕嚕吃得肚兒圓。有些左鄰右舍，還會端着碗盤互惠共享，說說笑笑，空氣中流淌着脈脈溫馨，歲月一派靜好。
當夕陽滑進地平線，西邊的晚霞收起最後一抹嫣紅，銀白晶亮的明月就清晰地徜徉在澄藍的夜空中了。門前的瓦盆裏，黃色的夜來香悄悄開放，獨特的幽香沁人心脾。屋後溝渠中，青蛙開始此起彼伏地咕呱合唱，驚醒潛伏在枝葉草垛間休憩的蟬鳥雞鴨們，不時忿忿地尖叫或吱咕一聲，驚得天上的小星星直眨眼......夜晚的村莊開始次第醒來。
晚飯吃完，媽媽或姐姐們收拾桌上碗盤，抹淨桌椅，然後端上幾碗白開水放在桌上涼着。因為家裏的老人們要開始遷古了（講從前的事），講會兒要潤潤嗓子；躲貓貓跳大坊的娃子們瘋一會兒也會口渴。玩累了的我，興沖沖地跑過來坐在講故事的奶奶身邊，捧起一碗茶水準備喝，卻看到碗中落進一顆明晃晃的小月亮，便端起來一口氣喝光，然後喜滋滋地對奶奶說：「我把月亮喝掉了。」奶奶停頓一下，臉上的笑紋金絲菊一樣在月光下紛紛綻放，輕輕撫摸了一下我的頭，叫一聲「傻丫頭」。周圍聽故事的人便轟地一下笑起來。笑聲乘着清風月華在村莊上空飛舞，然後又紛紛揚揚地飄落在樹梢枝頭、屋頂花間和人們的臉上。多年以後回望，怡然的夜晚、香淳的飯菜、講故事的奶奶、落進碗裏的月亮、歡快的笑聲，還有年幼的我們，都已蘊斂成生命深處柔軟的眷戀......
當更深露重，月上中天，桌上的每一個碗裏都落進一顆明晃晃的月亮，大人小孩忍不住打起長長的呵欠，各家各戶就開始收拾桌椅回屋休息了。青蛙閉嘴了，蟬兒安靜了，鳥兒沉睡了，月亮無聲地向西邊踱去，只有一聲兩聲的狗叫伴隨蛐蛐的夢吟......村莊又開始進入靜默守候。我也很快滑入沉沉夢鄉，我的夢五花八門，夢裏都充盈着夜來香迷人的幽香。
如今，30年彈指而去，當年的人事早已風流雲散，奶奶早已住進永恒的天堂，連當年的村莊也早已面目全非。然而，褪去燥熱的夏夜，故鄉卻一直塵封在我的記憶深處，會在某一個猝不及防的午夜夢迴中開啟，連同那碗中明月夢裏幽香，一同烙在我的心頭，刻入我的生命，點亮我回望來路的眼眸，溫暖我行走塵世的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