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潔華
人對自我身份的認定,即使不能說是人禽之辨,但其意義的複雜性及世故性,已遠遠超過「人是社群動物」此一事實。
人們不怕身份過多(我是某人之女某人之母某機構之僱員某校之校友某大廈業主某籍貫……),也不怕身份衝突,最怕沒有身份或身份不明。人們又寧願濫用身份,民族身份便是一例,甚至認定那是「天經地義」地在眾多身份之先,不論道德對錯和美醜。生身為一族人,死為一族鬼,終身維繫該族的權益和聲譽。光宗耀族是為終極的人生意義了,喪族辱國是最大的罪惡,後者叫靈魂失喪。
陳凱歌的《梅蘭芳》,重點便不在個人,而在他所背負的「國寶」和民族身份。京劇藝術等同於族與國,其存亡和所受到的接納度牽涉及國族的命運。個人在此大義之前沒有自我,京劇傳統更沒有「改良」或「修正」這些事兒,只有如民粹一樣的純正優良。肩負著國寶的人理應避免所有會使之偏離的情感,此中沒有商量的餘地,也不論放棄,只說有始有終。如此下來,才可保存自己,並得到異族的敬畏。
《梅蘭芳》片中一段叫人思疑之事,記梅蘭芳於一九三○年到紐約演出,一眾國人非常擔心他的演出在異邦會否被接納,其義兄甚至佇立在雪中不敢坐席,直至回到戲院裡聽見掌聲雷動,才激動得難以置信。這個失控場面對比於梅蘭芳的自傳所記載的,自是定力與儀態盡失。同樣處理出現於《一個人的奧林匹克》,定要外國人對中國人的堅毅和才藝目瞪口呆。一切民族本領和價值都不在自身,而在耀族。一代運動員和藝人都擔起了服務的旗幟,為票友為民族,如此一來,其他人才可分一杯羹,以民族的光榮掩蓋其他個別者的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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