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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風雪中,友情變得加倍溫暖。
東方爾
除夕是百姓的日子,因而,凡百姓者對這個日子都有一種說不上來的深深眷戀,這種眷戀,是童年時「春節到,放鞭炮,敲鑼打鼓真熱鬧。買新衣,買花帽,吃糖果,蒸年糕」的民謠;是少年不知愁滋味吃得滿嘴流油,拖著半長不短的青鼻涕,到處亂跑亂跳的歡樂;是青年一腳深一腳淺從千里萬里之外頂著北風往家趕的那樣一種激情;是成家立業後一家人圍坐在餐桌前,就著燭光,就著火鍋的紅光,全家人融融的喜慶……
可對於我來說,除夕的夜裡,有雪在飄也好,沒有雪在飄也好,當人們在紅紅的燭光和悠然飄落遠去的柔軟中,感悟著「一夜連雙歲,五更分二年」的溫情與親切的時候,除夕於我,卻是一段銘心刻骨的記憶,是我永遠忘不了的三十多年前的那個風雪除夕夜裡的恐懼和激情。
1974年的春節,響應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我,與三位同是知識青年的半大小伙子,一齊擠在一座搭建在海拔一千多米的高山上的茅草窩棚裡。
我所棲身的地方原本是個荒無人煙的山頭,在這山頭上像我住著的這種茅草棚共有兩棟,其中一棟是我住的這棟呈長方形有一百多平米,沿牆擺著兩排通鋪,平日裡要睡上幾十號人,因春節放假農民兄弟們都回去了,被留下來的我們是看「場地」和看炸藥的。我們之所以會在這山上過年,一來我們都是單身知青,離家遠;二來其他農民工都不願在外過年,為了能表現好一點,日後可早一點選調回城,我們便承擔起了光榮地在工地上過年的任務。
我們是一群從各個村莊中抽調到這高山上來挖公路的知青,修建這條公路的目的,是為了改變處在福建閩西北大山深處的兩個縣之間一直沒有公路無法通車的落後狀況。
在當時,這種從各個人民公社各個大隊生產隊抽調勞力集中開公路,建水庫,平整「大寨田」的事,幾乎在每一年冬閒時,都是各縣的主要任務。而我們這些知青也樂意參加,因為修路儘管帶有半義務的性質,工地不給工資,由參加開山修路的人所在的原生產隊記工分。但工地上卻有一個優點,管你吃飽。
大茅草棚裡空蕩蕩的,只有我們這幾個知青。在我們的邊上的小茅草棚還住著一位領隊的公社幹部,他不僅負責看管我們,而且負責著看管小茅草棚中放著的準備來年開山炸石用的雷管、導火線、炸藥。
除夕夜裡由於海拔高的緣故,山頭上下起了雪,雪比不上北方的大,但對於我們這些個擠在被窩中點著燈為春節守歲的人所造成的威脅力,實在稱得上刀風劍雨。
僅僅用篾片夾上茅草就做為牆來擋風的茅草棚裡,淒冷的風如萬條冷蛇般地在空蕩蕩的「通鋪」上游竄。每竄進來一次,我的臉上皮膚都會有一種被刀切開的感覺。
那種感覺不是皮開肉綻的感覺,也不是很尖銳的痛苦著的感覺,而是整張臉都不屬於自己的麻木。
每一張圍坐在被窩倚在牆邊的臉都是一塊冰,一閃一吐一晃一暗的燈光下,不知誰說了一句:咱們唱歌吧。
對,唱歌!這是個好主意。
在北風的呼嘯中,在這除夕的夜晚,在滿山遍野死一樣的寂靜中,在鋪天蓋地飄飄灑灑的雪花裡,我們這一群來自於不同城市,年齡在16歲到18歲之間,卻遠離了家鄉,遠離了親人,遠離了溫暖,遠離了人群的人,除了唱歌能驅走這漫漫長夜的孤獨,除了唱歌能使我們血液重新開始流動,除了唱歌能讓我們感覺到自己還活著,除了唱歌能寄托我們對父母兄弟姐妹同學的思念,除了唱歌能提醒我們今天是1974年的春節除夕之外,我們還能做什麼呢?
一陣寒風呼嘯而過,顫抖的空氣中歌聲響起了,「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用我們的血肉築成我們新的長城,中華民族到了……」
歌聲並不雄壯,因為我們的嗓子都未成熟,可每一個歌詞的吐出都充滿了自信、高傲、決心、勇氣,當然還有激情。
我們在自己麻木冰冷的皮膚下又感覺到了鮮血的湧動……
可就在這時,草棚的門被踢開了,住在小茅草棚裡的公社幹部披著大衣鐵青著臉衝了進來,大聲吼道:不許唱!剎那間,三個喉嚨唰唰地如被一根繩子勒住似的,嘎的一下沒了聲音。大約一分鐘後,我們當中才有人小聲地說,「為什麼不能唱?」
你們唱的是「反革命歌詞」。
國歌怎麼是「反革命歌詞」?
寫歌詞的田漢是大右派,右派寫的歌詞就是不能唱。
幹部走了,煤油燈也熄了,空氣中似乎凝結成冰,在一種似乎於死亡的寂靜中,一種恐懼在瀰漫,我們幾個人默默地呼吸著彼此的心跳,一位來自於福州的同伴說,睡吧,把被子往頭上一蓋,再睜開眼就是明年了,漸漸地我們沉入夢鄉。
忽然,黑暗中傳來一聲驚恐萬狀的呼叫:著火了,著火了……
恍恍惚惚的睡夢中,我以為是誰在做惡夢,可一睜開眼通紅的火蛇已經竄到身邊了。
光著腳跳下地,我們連爬帶滾地衝出窩棚,有人高叫道:快,快搶雷管、炸藥。
沒有一秒鐘的猶豫,全然不顧滿個山頭的冰霜,真可謂是毫無畏懼又奮不顧身,光著腳丫子身穿單薄的內衣,在滿地的潔白的冰雪中來回奔跑了近一個鐘頭,我們把炸藥搬到了安全的地方。
火慢慢地熄滅了,炸藥也安全地堆放在另一個空曠的地方,看著我們剛才還睡在裡邊的茅草棚仍有餘火在燃燒、頃刻之間已成灰燼,不由自主的一陣悲壯之情從我的胸中油然升起。
雪還在飄,風還在吼,風中雪中,一陣雄壯的歌聲響起來了: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
幾乎就在一個轉身之間,這人間又有三十多個除夕過去了,如今的春節也成了關注民工欠薪和期盼春節能過得更好些的春節。
不止一個人說過,只有除夕,生為人者才能深味「生命」對溫暖的需要。
記得有一位哲人曾說過這樣的一句話,「我們所能做的,無非是對那些已經到來和即將到來的生活泰然處之而已」。筆者認為用這句話來形容無數百姓眾生期待除夕歡慶除夕的心態再恰當不過了。除夕,從單純字眼上來說,有舊歲至此而除,來年另換新歲的意思,而對於人生來說,還有什麼比「去舊迎新」更值得歡慶和等待的事兒呢?
爆竹聲中舊歲除。
我們都是除夕的守夜人,守望著心中那盞永恆的精神的紅燈籠,不管我們此時正年青還是已經垂垂老矣,每過一次除夕,對於我們的生命來說,都是一次蛻變和昇華,不幸者借除夕的狂歡來祈願來年的希冀、一帆風順的人希望在除夕的熱鬧中平安永遠、平民百姓則借除夕的吉祥為自己的來年祝福……
經歷了三十年多前的那個除夕之後,三十多年來,我又曾經度過許多很具有故事色彩的除夕。可是,每每除夕的爆竹聲一響起,在我的腦海中所呈現出來的總是1974年的那個夜晚,那個除夕夜裡的激情與恐懼。生為人者,一輩子說長也只不過有八九十個除夕可過,說短那可讓自己快樂,讓自己懷念的除夕就更少了。因而相對於人生的短暫和倉促而言,所有關於除夕的故事,除夕的甜蜜,除夕的痛苦,除夕的美麗,給予我們的除了去舊迎新,歡天喜地,恭喜發財之外,的的確確的它還為我們所生存的這個平凡世界,帶來了其他的日子裡,永遠也尋找不到的記憶、快樂、悲傷、痛苦和非凡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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